抄傢前壹天,傢里的仆人壹夜之間就散了個幹凈。
我揣著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租了條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賣酒的營生。
我十九歲這年,他蹙著眉頭,有些生氣對我說,「妳看看妳如今的樣子,誰還敢娶妳?」
我對他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下去了,癱著臉回道:
「不牢郎君費心,我爹給我訂了門娃娃親,待我攢夠了錢,我就回老傢同他成親。」
1
我傢很窮,傢里衹有三畝旱地,我爹像伺候祖宗壹樣伺候著那三畝地,可伺候得再好,每年產的糧也不夠我們傢十口填飽肚子。
我爺奶年紀大了,三個小叔壹把年紀還打著光棍,每日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隻會扯閑篇摳腳,是名副其實的懶漢。
小姑姑和我同歲,是我爺奶的命根子。
那年好大壹場雪,傢里已經斷了幾日糧,眼看壹傢人都要餓死了,我爹去了城里幫工,村里來了人牙子,給了我四兩銀子,我把自己給賣了。
離傢的那天我娘哭暈了好幾回,把她唯壹的嫁妝壹朵絨花給了我,我當著傢里人的麵拿了二兩,將剩下的二兩悄悄給了我娘。
叫她無論如何都要將弟弟和妹妹養活了。
那日的雪好大,我爹去縣城幫工還沒回來,我娘帶著弟弟妹妹站在漫天風雪里送我,天這樣冷,我娘身上連件襖子都沒有。
驢車拉著我越走越遠,風雪這樣大,早迷了我的眼。
和我壹起買來的壹共十二個姑娘,都是我們村和鄰村的,年歲和我差不多,雖被人牙子買了來,可至少每天吃得飽肚子,能狠心將女兒賣了的,平日在傢過得自然不會很好。
每日嘰嘰喳喳還能說話,我隻安靜地聽著,不知道我們又要被賣到哪裏去。
路不好走,這壹走就是月余,等到汴京時,已是春日了。
人牙子將我們關在壹處小院子里,頭日帶了長得最好看的五人出去,過了幾日又帶了余下的幾人。
我被賣到了城西的溫傢,溫傢二進的院子,傢主聽聞還是個七品的官兒。
我被分在了二小姐的院子里做個粗使丫頭,平日里掃掃院子,做做雜事。
溫傢人口簡單,除了夫人就壹個姨娘,姨娘還是夫人的陪嫁丫頭,三個郎君都是夫人所出,聽聞都送到山西極有名的書院讀書去了,壹年也見不著兩回。
三個郎君都生得好看,最好看的卻是那大郎君,天上謫仙般。
大小姐也是夫人生的,今年十三,看似文靜,可脾氣不大好。二小姐是姨娘生的,今年隻七歲,圓融白嫩,像個福娃娃,又愛笑,在傢里又年紀最小,有癡癥,傢里人人寵著。
溫傢並不苛待下人,我來了壹年,養胖了許多,夫人每月還給我們每人二百個大錢的月例,逢年過節時還有賞錢,我將這錢悄悄攢了起來,看日後有沒有機會能捎回傢中。
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子日日都是好日子,做的活和傢里比起來算什麽?我閑時學著打絡子,做針線,和壹眾小姐妹談天說地。
大小姐好詩書,她身邊伺候的大丫頭時畫姐姐也不差,人又親切,從不吝嗇,衹要有時間便教我們認字。
壹日聽聞與我同賣到汴京的姐妹竟活生生被主傢打死了,我才知曉自己命好,遇上了壹戶好人傢,過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隻是變故來得太快,我十四歲這年,傢主不知犯了什麽事兒,溫傢被抄了傢,十五歲男女皆入死牢,罪不及外嫁女。
抄傢前壹夜,夫人發還了所有的賣身契並每人給了十兩銀子,放還了傢里仆人婢女壹條生路。
溫傢後起,傢里的仆人多是新買的,壹夜之間就散了個幹凈。
我揣著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準備回村去,可看著已經九歲了仍舊懵懂無知的二小姐,終究是心軟了。
溫傢的宅子已罰沒了,我和二小姐已沒了住的地方,她也不能再叫原來的名字瓊娘了,我給她重新起了個名字,叫寶珠。
她是我妹妹,我叫寶銀,陳寶銀。
溫傢人羈押在死牢,我手里的錢即便全使出去了,不定能見壹麵,我得帶著寶珠活著,要活著就得吃飯,得有地方住。
我力氣大,也不怕苦,這幾年識了幾個字,還能算賬。
租了條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賣酒的營生,賣酒自是要有小菜的,夏日秋日里我便賣醉蝦醉蟹,冬日里做些暖胃的小食。
第壹年除去租金,我竟賺了三十七兩銀。
溫傢的事情本來風風火火,似要立時就行刑了,可壹年過去卻沒了動靜。
我縫了棉衣棉褲,帶了酒菜和寶珠去看她阿爹阿娘並哥哥姨娘,她開心地穿上了我給她新縫的紅棉襖棉褲,拉著我的手開心地搖了又搖。
牢里已經不像去年看得那般嚴了,我使了二兩銀子,牢頭放了我和寶珠進去。
牢里昏暗,味道難聞,寶珠膽小,抓著我的手,壹雙眼慌亂得像壹隻迷路的小兔子,我拍著她的手說無事,有阿姐呢!她笑了笑,嘴角邊是兩個極小的梨渦。
壹傢人竟是關在壹處的,我已認不出夫人老爺和姨娘的樣子,人早已黑瘦得脫了像,傢里的三個郎君卻隻兩個,不在的是大郎君,我見他們也隻三四回,年紀都差著壹兩歲,如今再認,已不知道誰是誰了。
差的那壹個,不曉得到底哪裏去了。
可至少在的,看起來都還像個人。
牢頭開了門,給了我們半個時辰。
墻角鋪了稻草,該是他們平日睡覺的地方。
寶珠看著她心心唸唸的阿爹阿娘,已認不得了,可傢里人認得她,看她藏在我身後探著腦袋不敢出來,老爺半天才叫了聲瓊娘。
她還記得自己叫瓊娘,看著她阿爹很久,許是認出來了,喊了聲阿爹,瑩白的臉上兩行淚,猶豫著撲進了她阿爹懷里。
壹傢人將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溫老爺並不識我,傢里的丫頭十幾個,他每日早出晚歸,哪裏有精力記我們?
夫人不過四十,卻已白了頭,看著像個六十歲的老嫗,可她還識得我。
「妳是寶銀丫頭?」她眼睛灰白,說話都有些費力。
「阿娘,她是我阿姐。」寶珠拉著我的手答道。
「老爺夫人恕罪,奴婢不敢再讓二小姐叫本名,怕哪壹日官傢尋來,隻得讓她跟著奴婢姓,給她起了個寶珠的名字。」
「寶銀何罪之有?我溫傢滿門獲罪,隻留下她壹人,事發突然,給我兒尋個去處都不及,若不是妳,她如今不知還能不能活著站在此處?老夫謝妳都不及,誰能想到溫傢獲罪壹年,親女都不曾來,來看我們的卻衹有府里的壹個丫頭?當初夫人將賣身契已還於妳等,妳已不是府里的丫頭了,做寶珠的阿姐又有何不可?溫府若有重見天日的壹天,寶銀就是我府上的小姐。」
我觀老爺情態,風骨仍在,此事或還有轉還的余地,心里為寶珠開心起來,我並不想做什麽小姐,隻想回村看看我爹娘弟弟妹妹,在汴河繼續做個船娘也很好。
2
「老爺夫人莫怪大小姐,我帶著寶珠去過蘇傢,當日並未見到,聽聞她剛生產,還在坐月子,蘇傢怕驚了她,不曾告知她實情,親傢太太使人尋了我,說若是為了大小姐好,叫我萬不可再帶著寶珠上門。」
「幾日後蘇傢就搬去了東都,大小姐即便想看妳們,山高水遠,她還有個孩子,又怎能回得來呢?」
還有我沒說的,大小姐聽了溫傢的事,哭暈了兩回,姑爺趁著她昏迷不醒時,將她擡上了船。
都是俗人,這樣的時候,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說了幾句,時辰已到,我要帶著寶珠走,她哭著要帶傢里人壹起,哄了又哄才將她帶出來。
她卻哭著說怎得不見她長兄?
府里到處都是大郎君的傳說,生得芝蘭玉樹不說,及冠之年已連中三元,是宋閣老最得意的門生,未來的閣老非他莫屬等等。
別的我不知曉,可長相確實不差,畢竟他娘是個難得壹見的美人兒。
就這樣壹個人,竟生死不知,不見了。
溫老爺閉口不言,我知曉此事不能再問下去,帶著寶珠回了傢。
我們和別人在東街同租了間院子,我和寶珠來得早,占著兩間東房,壹間住人,壹間做廚房。
西邊三間住著壹傢四口,男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女人在傢帶孩子。
貨郎姓何,六尺身材,壹張巧嘴,何娘子不愛說話,人卻極好,她手巧,閑時便繡些帕子荷包,貨郎便挑著去賣。
我縫個衣服做雙鞋還行,刺繡什麽的根本不通,閑時就讓寶珠跟著她學,寶珠耐得下性子,學得有模有樣,我每日賣剩的魚肉蝦肉,多進了寶珠和她兩個孩兒的肚子。
這日與平日並無不同,隻是汴河結了冰,我的營生便不得不停了,有愛吃我做的小食的老顧客,我便在傢做了送去,回了傢吃了晚飯,寶珠已瞌睡,看她睡下了,我取了鞋底就著油燈來納。
火盆里燒的是柴,煙大,窗戶開了條縫,等睡時滅了火,透壹透風才敢關。
我已十五了,走到哪裏都算個大姑娘了。
在汴河營生並不像想的那樣輕易,時不時有人騷擾,更何況我壹個姑娘帶著個妹妹呢?
不過河道有河道的規矩,交了保護費,自是有人看護著的。
我不怕累,就怕惹了麻煩。
敲門聲響起時,我嚇了壹跳,畢竟在汴京我和寶珠相依為命,誰會黑了天來尋我們?
「誰啊?」
我揚聲喊道。
「我姓溫。」
門外的人聲音壓得低,是個低沈好聽的男聲,姓溫?我不及多想,穿了襖子下了床。
門外的人閃身進了門,我將門迅速地關了。
來人背著身站在床邊看著寶珠,房子小,床前隻壹道簾子遮著,裏面算作臥房,外面充做廳堂,如今被他拉開了,便壹目了然。
他身量極高,披著壹件玄色鬥篷,頭發用玉帶緊緊束著。
我隱約猜到了他是誰,可不敢多問,隻等著他看夠了。
我給火盆里填了柴,燒了壺熱水,給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里船上給客人喝的,說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簾子出來,油燈昏黃,可我依舊將他看了個全。
府里人說他生得芝蘭玉樹,我長這麽大,並不知道芝蘭玉樹是什麽,可今日再見他,算是知曉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隻眉毛更粗些長些,天生壹雙桃花眼,不笑也風流多情,鼻梁挺直,嘴唇並不很薄,下頜角分明。
細看唇下壹點黑痣,人卻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這樣膚淺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關鍵他還生得白。
他鬥篷都未脫,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壹點毛病來的。
他瞳孔黑,看著人時諱莫如深,讓人心驚。
我看他穿著打扮,並不是落魄的樣子。
因為他鬥篷下的白袍,是雲錦縫的,真正的寸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為何不救溫傢其他人呢?
朝堂多詭秘,我不敢多問,自然也不想問,隻在壹旁立著等他問話。
「不急不躁,倒是有幾分膽識的,怪道能護瓊娘周全。」他說話聲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隻低著頭什麽也不答。
「此物交於妳,明日妳想法子出趟城,將牠送到雞鳴寺法慧主持手里。此事牽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無法,我也不會來尋妳。」
我本不欲接,可聽他說無法時語氣里的急迫和無奈,終是咬牙接過了。
東西用布包著,是本書的模樣,並不十分厚,遞到我手里時還帶著他的體溫。
「郎君,萬望珍重,溫傢老小還在牢里盼著妳呢!」
他起身要走,我終是不忍,為著寶珠,為著溫傢,說了這樣壹番話。
他點點頭,忽地笑了,似驕陽般刺眼。
「妳就不怕溫傢和我都是壞人麽?」
「我隻知道溫傢待我好就夠了。」若不是溫傢,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個什麽模樣。
他點了點頭,閃身出去了。
雞鳴寺平日並不是平常寺院,每月隻初壹十五兩日開放,明日並不逢初壹也不逢十五,隻進門就是件天大的難事,更遑論要見主持。
第二日壹早我就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上了雞籠山。
雞籠山雖叫山,卻並不險峻,我幹慣了力氣活,走幾步路的事兒,自然並不難。
到了寺門口,大門緊閉,裏面傳了壹陣誦經和敲木魚的聲音。
3
我敲了數遍門才出來了個小沙彌,他看起來才五六歲,正是可愛的年紀,養得又白嫩,看見我有模有樣單手立掌沖著我說道:「女施主要上香還願,還請初壹十五再來。」
我看他可愛,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可又怕有忌諱,從荷包里掏了兩塊松子糖給他,還是平日哄寶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唇,猶豫著不肯接,我拉開他的手放進了他手心里。
「我不上香也不還願,妳去同妳們主持說,他在俗傢的女兒來尋他了。」
我知曉騙人不好,可有什麽辦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聽了段閑話,也斷然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
法慧主持出傢前是先皇親子,當今陛下還得喚他壹聲小王叔。
當年五王大亂,主持受皇命親去平叛,淮王綁了傢中親眷,以傢中親眷性命相脅讓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帶著傢中子女壹把火將王府燒了,等他攻下城回傢時,隻余下已燒得麵目全非的壹百多具屍體。
聽聞傢中壹個奶娘帶著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處,找了數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雞鳴山出傢為僧。
若是那郡主還在,也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小沙彌還小,自是不知主持的過往,但進去尋人去了。
既大著膽子來了,就不覺得那般怕了,至於假扮郡主這樣的事情,聽聞當年有很多人傢帶著孩子去了王府認親,雖都不是,也沒見將哪個砍了頭的。
王爺已是主持,更不會再造殺孽才是。
不壹會兒出來了壹個胖和尚,他肚子滾滾圓,鼻子又大,鼻頭還紅,臉頰兩團肉,生在別人身上該是橫肉,可在他身上,隻顯得可愛親切。
他將我從上到下看了壹遍,笑瞇瞇地問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傢主持的女兒?」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間傳言如若是真,我樣樣都對得上啊!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隻能見了主持才能知曉,畢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兒,衹有他自己才知曉。」
反正不管怎樣,見著人就行了。
假亦真時真亦假,那胖和尚歪頭看著小沙彌鼓著的腮幫子,讓他伸出手里,小沙彌顯然還太生嫩,老實地伸開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壹捏,將剩下的壹塊兒糖塞進了自己嘴里,挺著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彌傻眼了,我看著他的樣子,無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妳叫什麽?」
「明鏡。」
他沮喪著臉,快要哭了。
「明鏡啊!妳聽阿姐說,每次待妳師傅睡熟時,妳便去撓他的門,他搶妳吃食妳便擾他好夢,若還不行,妳吃之前便吐兩口口水在吃食上,看他還吃不吃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來,定然多帶幾塊糖給妳吃。」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計明鏡從沒聽過這麽邪惡的話,壹時間懵了,隻睜著壹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他師傅來得很快,將我帶了進去,明鏡跟在我身旁,壹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樣,我得意地沖他笑,約莫是覺得我挺厲害吧?
法慧主持剛講完經,在後院菩提樹下等我,冬日天寒,獨這棵樹卻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頭穿袈裟,誰能想到他會是個和尚?
畢竟長得太過俊雅了些。他上過戰場,身上卻沒有絲毫鐵血氣,看起來儒雅睿智,連年紀都分不大清。
眾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樹下攆著佛珠,遠遠看去,像壹幅畫。
「民女有罪,還望主持見諒。今日撒謊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禮告罪,約莫是失望慣了,他表情並沒什麽變化。
我將肩上包袱取下來遞給他,他拆開隻看了壹眼,便合上了。
「妳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謀,已是少見了。如初可還帶了什麽話?」
他聲音幹凈好聽,不疾不徐,聽著都叫人心生歡喜。
「並不曾。」如初該是溫大郎君的字了。
「既尋到我處來了,該是真遇上難處了,日後他若有事,妳隨時都可來尋我。女施主喚何名?又做何營生?」
「寶銀,陳寶銀,我在汴河做個賣酒船娘。」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後,已是匆匆數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卻越發好了。
三月三聽聞長公主要乘船遊河,寶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壹日的,我便帶著寶珠早早去看。
長公主乃今上親姐,她父皇疼她,將她嫁到了富饒的汴京,還將汴京畫給她做了封地。
關於長公主的傳言有很多,聽聞駙馬養了個外室,她便派人將駙馬給閹了,後來自己又養了許多貌美的男寵,日日逍遙快活。
衹要她看上眼的,便沒壹個能逃脫的,所以在汴京,甚少聽說誰傢兒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讀書的年紀,便遠遠地送去書院讀書,無事連傢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門的。
公主的傳言甚多,誰也不知真假,可聽聞當今聖上都得讓她三分,她權勢可見壹斑。
我們去得早,自是占了橋上最好的位子。
公主出遊陣仗自是極大的,光畫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層高的。長公主極愛白紗,隻看那艘白紗遮著,上麵載的定是她。
中間壹艘就是了,寶珠盯著看,嘰嘰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宮女內侍,多是年輕貌美的男子。
各種各樣皆有,看來公主養男寵的事情,並不是胡亂傳的,卻並不見公主。
眼看那畫舫越來越近,來了壹陣風,掀起那白紗來。
「長兄,是我長兄。」寶珠沖著那畫舫壹指,我嚇壞了,趕緊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頭看時,那飄起的紗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終歸是驚艷的,哪怕隻看過壹眼,在萬千人里,妳依舊能壹眼認出。
公主壹身白色紗衣,長腿若隱若現,額頭畫著的花鈿,紅色的眼角和微微張開的紅唇皆壹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著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見了他蹙著的眉頭和顫抖的長睫,公主要碰他的唇,他側頭躲開了,就在那壹瞬,他睜開了眼睛,我們四目相對。
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長得我足以看清他眼里的羞憤,短得我沒能尋出他唇邊的那顆小痣。
堂堂狀元郎,卻不得不委身於長公主。
這約莫比殺了他更叫他難受,所謂文人風骨寧折不彎,今日所見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壹人,他能忍辱負重,定然是還有比他的命更加緊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復始,我卻再也沒能忘記同他對視的那壹眼。
寶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早些年識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雞鳴寺讓主持教壹教她,又怕讓藏在暗處的人發現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衹有死路壹條。
長公主卻辦了壹所專門教授女子的學堂,我將寶珠送了去,同去的還有何娘子傢的小女兒。
寶珠雖癡,可她記性好得很,今日學了什麽,回來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來寫出來,我也跟著她學,漸漸地,我便能讀壹本簡單的書了。
我才知曉了讀書識禮是真的,書里有許許多多我從前從沒想過也想不到的事情。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時候,我帶著寶珠去了趟牢獄,帶了自己包的粽子並吃食和酒,我和寶珠買了扇麵,畫了扇子,又帶了艾草並彩繩。
他們似比上次見更好了些,夫人說話時聽著不氣虛了,聽聞兩位郎君以地為紙,以木為筆,日日勤學不輟,連姨娘都不掉淚了。
溫傢約莫是有了盼頭,我用艾草齊齊將牢獄熏過,將剩下的壹束掛在門口,寶珠將彩繩給他們綁了,又擺出了吃食來。
來時我再三交代寶珠,不能將那日見過她長兄的事情講出去,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她長兄便有了性命之憂。
她問了幾次能不能講給她阿爹阿娘,我數次搖頭,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緊要,就再也沒說過。
並不是怕長公主知曉他的身份,長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將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為知曉他的出身,才要這樣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聽說了兒子的事情,悲憤交加,想不開壹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傢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壹個緣故,若是他知道傢人因他悲憤而亡,他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阿姐送我去了學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書了,扇麵上的字也是我寫的,阿爹看看寫得好不好?」寶珠抱著她阿爹的手臂撒嬌道。
這時候她看起來壹點也不像患了癡癥,我壹直覺得寶珠並沒有病,她隻是在某些方麵稍微比別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氣些。
她阿爹便將扇麵細細看了,壹邊看壹邊點頭,胡子已很長了,便摸著鬍鬚,嘴里不停地誇贊。
「我兒有出息了,竟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來,看來妳二兄和三兄更該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歡溫傢,也是因著溫老爺對兒女的態度,對兒子嚴肅些,對女兒溫柔些,可滿眼都是濃濃的愛意,從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達,並不壹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聽見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過妳們了。」寶珠得意地仰著下巴。
「這都是妳阿姐的功勞,她養妳已大不易,還送妳去讀了書,日後定要記得妳阿姐的好處。」
她阿娘點了點她的額頭。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貼心的妹妹,阿娘,妳看阿姐給妳們縫的新衣,里衣全是細棉布的,用水洗了晾幹,用手又齊齊揉軟了才能縫,不過我現在也能幫阿姐縫了。」
寶珠翻來包袱,拿出里衣來。
當年和我壹同賣來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戶人傢做了姨娘,聽聞要使人往老傢捎東西,我尋了她,將這些年給爹娘弟妹縫的衣服並三十兩銀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來了,捎了壹封信,是我阿爹在城里託人寫的。
自得了我賣身的二兩銀子,我爺奶便鬧著分傢,那二兩銀子便按人頭分了,我爹娘隻得了六百個大錢。
房子是爺奶蓋的,自不會分給我爹娘,我爹咬牙領著我阿娘弟妹進了縣城。
我爹有把力氣,帶著我阿弟在糧店做了夥計,我阿娘帶著妹妹給人傢漿洗衣物,雖掙不了多少錢,卻在城里租了房子,如今過得都還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兩銀子,連同這些年攢的,就能回村買地蓋房子,還能給我弟弟說門親事了。
溫傢於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爺夫人當年慈悲放了契書,誰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親生父母如何,我自該如何待他們,隻壹套里衣,又能算得什麽?
「溫傢落難,往日親密無間的親戚朋友皆退避三舍,無壹人出麵,獨寶銀待我溫傢壹片赤忱,老爺,若我等還能茍活,日後便叫我肅兒娶了她吧!所謂患難見真情,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還上那處尋去?」
溫夫人摸著我的發頂,當時我並不知她說的肅兒是哪壹個,可我自覺哪壹個也配不上,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公子,若是溫傢被赦免,自是還要走仕途的,自該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萬不可這般,寶銀如今所做,連老爺夫人萬壹都不及,若不是老爺夫人放了身契,寶銀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我做這些皆出自真心,傢里的郎君若是出得這道門,日後必要入仕途的,日後怎能娶個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謝,待我同寶珠壹般便可。」
我還是跪坐的模樣。
「隻看來日吧!如今老夫怕溫傢會耽誤了妳。好了,再不說了,寶珠,給阿爹倒酒。」
後來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壹日再拿出來說時,早已是另壹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間無事是不出門的。我早早關了門,哄著寶珠睡了,翻出箱子,將攢下的銀子和銅闆又數了壹遍。若是溫傢人被放了,溫老爺能官復原職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們出來要住在何處?每日吃什麽?兩位郎君還能不能讀書?大郎君到時會如何?我竟壹樣也不敢再想,買房定然是買不起的,隻能租間更大些的,可手里的銀子租房都是不夠的,該想點別的營生來做的,隻船上這點收入,不知...
五月是毒月,夜間無事是不出門的。
我早早關了門,哄著寶珠睡了,翻出箱子,將攢下的銀子和銅闆又數了壹遍。
若是溫傢人被放了,溫老爺能官復原職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們出來要住在何處?每日吃什麽?兩位郎君還能不能讀書?大郎君到時會如何?
我竟壹樣也不敢再想,買房定然是買不起的,隻能租間更大些的,可手里的銀子租房都是不夠的,該想點別的營生來做的,隻船上這點收入,不知掙到何年才能供兩位郎君讀書。
我抱著腦袋,趴在桌子上竟睡著了,待我驚醒時,他不知何時來的,就坐在我對麵。
我胳膊壓麻了,壹動猶如螞蟻鉆心,又疼又癢,齜牙咧嘴緩了半天才算緩過來了。
他就那麽安靜地看著我,壹個字也不說,身上有雄黃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寬袍大袖,領口再拉開壹寸,整個胸膛便要露出來了。
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約莫是酒喝多了,眼角還泛著紅,眼里水光壹片,怪道長公主要招他,活脫脫壹隻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個不大不小剛好嫁人的年紀,還不曾真正見識過什麽男人,第壹次見識便是他這樣的極品,臉紅心跳是自然的。
其實這些年我臉皮已練得極厚了,船上什麽樣的主顧沒有?有些愛講葷段子,我從麵紅耳赤到最後的聽而不聞,對著他那極厚的臉皮壹時間卻沒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來所謂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尷尬地笑了笑。
「彩繩還有麽?給我係壹根吧!」他揉揉額角,似醉非醉。
我隻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講道理,自然也不會說什麽看看幾更天了都?端午早過了這樣不懂事的話來。
從針線簸籮里尋了壹條,看他伸著白皙的手腕等著,我便給他係上了,他擡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來。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有新有舊,新的還在滲血,舊的隻余壹道淺白的疤痕。
我驚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來。
他看見我的樣子,卻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麽?怕了?」他說著,竟伸手在領口壹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處,身上竟沒壹處好肉。
我圓睜著眼睛,看著那白皙身軀上的各種各樣的傷,忽覺驚痛,那時年少,還不知自己驚的痛的是什麽。
「知道我每日在幹什麽麽?知道什麽是男寵麽?我每日喝了藥,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歡,任她如何,也覺不出疼來。呵!狀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沒了風骨,不過壹具連自己也嫌棄的屍體,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為那日被我和寶珠看見的事情介懷著,旁的人也就罷了,寶珠是他至親,他是妹妹心里芝蘭玉樹般的長兄,他那樣不堪的壹麵被寶珠看見了,他要如何麵對她?
我翻箱倒櫃地尋了傷藥出來,又兌了盆溫水。
他身上的傷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麽來的,我看得心驚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氣,怕弄疼了他,隻能咬著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並不像看起來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緊致好看,約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極緊。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來,將今日去了獄中的事情講於他聽。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妳既已護下了傢里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將他們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在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不過壹死,壹根繩子壹把刀,甚至咬舌自盡都是有的,可活著才更需要勇氣。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風骨,風霜摧折越發凜冽逼人,重壓之下、取舍之間也是風骨,既已做了取舍,又何必如此自傷?知妳愛妳之人,永不會棄妳。」
或許這就是讀了書的好處吧?我也能說出些恰當又合時機的話來。
他閉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睡了,腹部較別處的傷更重些,他的腰極細。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說過的話來,男人要生得壯實些才好,腰太細了,連個媳婦也抱不起來,還說什麽傳宗接代養傢糊口?
如今想來竟有些好笑,他腰雖細,看起來卻有些力氣。
「塗好了?其實不用,好了過幾日又破了,浪費罷了!」
他坐直了,我幫他穿好衣服。
「妳將自己護好些,無論如何都該護好些。」
「我該如何護?如今這樣已是我最大的讓步,若在讓我同旁人壹樣搖尾乞憐,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賭氣道。
我壹時說不出話來,是啊!說起來多麽容易,做起來又該多難,他當初到底是怎樣說服自己做了長公主的男寵,又是怎樣咬牙忍到現在的?他寧願忍著肉體上的疼痛,也要維護那僅剩的自尊。
「我餓了,妳做點吃的吧!」
「回去太晚沒關係麽?」
「今日是她許了的,叫我回傢瞧瞧,我如今哪裏還有傢?隻這壹個去處了。」
今日去了牢獄,明日也不出船,傢里沒什麽菜,隻水缸里還養著兩條鱸魚,我抓了壹條,收拾好清蒸了,他尋了平日里寶珠燒火的小闆凳在廚房門口坐著看我做菜。
在砂鍋熱了剩下的壹碗白粥。
現成的,蒸魚又快,又給他撈了半蝶醉蝦,切了幾塊臘肉來炒。
他吃飯並不挑,每樣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幹幹凈凈,我刷碗時,他便站在鍋臺邊看著。
他生得高,油燈壹照,墻上拉出了好長壹道影子來。
「我想做些別的營生,等老爺夫人出獄了,若是不能官復原職,我想租個大點的院子,兩位郎君若是能讀書,回來自然還是要讀書的,船上的生意雖好,可掙的委實太少了些,到時候維持生計隻怕都難,其余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將自己的想法同他講了,他垂著眼,眼下好深的壹片陰影。
「妳可想過我?」他忽然問道。
「自是想過的,我不知妳做的事是什麽樣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長公主脫不了關係的,皇傢的事情本就詭秘,到時候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隻盼妳能安然脫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沒笑。
「妳想做什麽營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給我爹娘捎去的三十兩和去牢獄打點平日吃穿余下的,我身上還剩下六十兩並五十七個大錢,這點錢在汴京租個最偏僻的店鋪都不夠。」
「我還沒想好要幹什麽,這幾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處瞧瞧去,看有沒有什麽更好的營生。」
銀子是個好東西,拿銀子掙銀子自是不難的,可拿人掙銀子,不是拚命就能行的。
「銀子的事我來想法子。」
「可千萬別,妳若是有銀子,早拿回來,怎還會等到今日?妳隻護好妳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總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著他。
他竟伸出壹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腦門上壹戳,差點將我戳了個仰倒。
我捂著發紅的額頭,沒好氣地瞪他,他竟笑起來了。唇紅齒白,竟好看得驚天動地。
我尋了香秀,問她借了壹百兩銀子,這是她全部的體己了,說了半年後還她壹百三十兩。
我賣魚貨時認識了壹個跑船的大叔,他傢娘子也同我壹道做船娘,他們的船專門去東海收珍珠的,又運到京城售賣,聽聞是壹本萬利的買賣。
我便求了大叔,給了他二兩銀子,請他吃了頓酒,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揣著壹百多兩銀子,扮作投奔親戚的小娘子,隨船去了東海。
船上還有許多付了錢被捎帶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並不醒目。
壹去兩月余,等我回來時,已是八月初了,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被海風吹得黑了,寶珠都長高了許多。
壹來壹往,除了還香秀的,我還余下了六百多兩銀子。
出海靠的是運氣,若是老天爺不許,翻了船丟了性命都是有的,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我在東大街租了間鋪子,後院三間房,我和寶珠住綽綽有余。
這壹條街賣茶水,早點,宵夜的多,我在這處賣餛飩,自是妥當的。
鋪子原本就是賣吃食的,隻需要將廚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漬收拾幹凈即可。
寶珠要上學堂,隻能每日下學了幫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將墻刷了壹遍。
將門口的布簾換成了竹簾,又在門口窗臺上擺了幾盆開得正盛的菊花。
隻四張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滿,每日我便能掙三兩銀子。
開業前幾日我還在為牌匾的事情發愁,半夜大郎君就來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見,他看起來與往日壹樣,卻又不大壹樣。
我同他見得少,壹時間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壹樣了,隻他穿壹身黑袍,翠玉腰帶壹係,顯得腰越發細得不像話了。
「妳壹個女娘好大的膽子,竟偷偷跟著出海去了?海上天氣無常,妳也敢去?若是船翻了,妳壹條小命早就沒了。我不是說過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麽?」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極惱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氣,便垂著腦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說話了?妳看看妳如今的樣子,本就生的醜,勉勉強強也就占了個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塊碳,這個樣子誰還敢娶妳?」
好好的為何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不牢郎君費心,我爹給我訂了門娃娃親,等溫傢安然無恙了,我就回老傢同他成親。」我癱著臉回道。
我傢窮得鍋都揭不開,去哪裏訂門親事?若是真有,我爺奶估計早將我嫁去做童養媳了。
我分明看見他眉頭壹跳,壹雙黑黝黝的眼盯著我看,我也不閃不避,這是尊嚴問題。
「好,好得很,既訂了親,妳想如何折騰便折騰吧!隻把這條小命護住了。」
他扔下了壹張紙,竟什麽都沒說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飯麽?我煮碗海鮮餛飩給妳吃,保準鮮得妳連舌頭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臉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回轉來坐下了。
他這樣的脾氣,在公主府是怎麽忍下來的?想起他滿身的傷,又何必故意氣他?他心里已經夠苦了。
在這壹處,他該歡喜地來,再歡喜地走的。
「妳別氣嘛!妳看鋪子都要開了,我以後定然不會再胡亂跑了,隻是鋪子還沒個牌匾,既是咱傢的事兒,妳難道不該出點力氣麽?」
我找了筆墨出來,又尋了壹張紙。
「名字想好了麽?」他提起筆轉頭問我。
「海鮮餛飩,來咱傢店里都是老百姓,這樣寫便壹目了然,誰都知道咱傢的餛飩鮮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筆,壹氣呵成。
後來我見過他各種各樣的樣子,衹有這晚他挽袖提筆,脊背挺直,在昏黃的光里留了壹個安靜的側影,這時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壹筆瘦金,力透紙背。
這才該是他真正的樣子,似有無數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樣看癡了。
行麽?他轉頭問我,眼里似落了壹條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話。
他抿著嘴角笑了笑。
後來我才知道,這年他也衹有二十二歲。
他吃了兩碗餛飩,出門時我將那張銀票又遞給了他,讓他從何處得來的便還到何處去,不論是怎樣的關係,牽扯到錢,感情就不那麽純粹了。
他終是收走了那張銀票,同我說妳若是男兒郎,那還了得?
可惜我是個女兒身,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餛飩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我壹人忙不過來,便雇了何娘子來幫廚。
到年下數銀子,我心里便有了底氣。
7
日復壹日,我十九歲這年,長公主回了京城,聽聞要暫居了,壹時半刻大概不會回來了。公主走了,也帶走了他。其實他並不常來,壹月或者幾月才回來壹次,來了也是半夜,隻吃壹碗飯的時間,話也說不了幾句。可我盼著他,唸著他。都說美色誤國,美色也誤人,可美人卻不自知。臘月的時候,聖人發願,雖不知他發的是什麽願,可聖人信道,每日煉丹求長生,天下人盡...
日復壹日,我十九歲這年,長公主回了京城,聽聞要暫居了,壹時半刻大概不會回來了。
公主走了,也帶走了他。
其實他並不常來,壹月或者幾月才回來壹次,來了也是半夜,隻吃壹碗飯的時間,話也說不了幾句。
可我盼著他,唸著他。
都說美色誤國,美色也誤人,可美人卻不自知。
臘月的時候,聖人發願,雖不知他發的是什麽願,可聖人信道,每日煉丹求長生,天下人盡知。
他發願卻發得頂好,畢竟要大赦天下了,溫傢人剛好也在其中,隻姨娘,這年得了壹場風寒,沒挺過來,人就那樣沒了。
我又租了壹處院子,共六間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這年其實過得極好,隻除了他不在。
寶珠已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長得亭亭玉立,真正壹朵嬌花,她的癡癥似好了,說話做事條理分明,衹有時有些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傢里住,她死活都不肯,誰說也不行,我已是個老姑娘,可她已長大了,不能日日跟著我在鋪子里拋頭露麵,她生得這樣好看,在傢待著養養性子,再跟著她阿爹阿娘學些琴棋書畫之類的,等日後他長兄回來了,定然能給她說門極好的親事。
我無法,隻得帶著她回傢住,後院乾脆給了何娘子壹傢,叫他們免費住著,既看了店,也幫他們省下了錢,便是壹舉兩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說白了和溫傢早沒了關係,同寶珠住壹處還好,可歸了傢,總覺得不自在。
可老爺夫人待我,真如同待親女兒般,和待寶珠並無不同,兩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禮敬重的,我漸漸也適應了,喚他們做阿叔阿嬸,跟著寶琴喚兩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隻字片語都無,阿叔似找到新的愛好,每日去學堂講半日課,剩下半日便在傢教兩位兄長,他是正經的舉人出身。
寶琴已不用去學堂了,每日跟著她阿娘在傢讀書習字做女紅,還得收拾傢里,買菜做飯,她如今樣樣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給她備壹份厚厚的嫁妝,她想尋個什麽樣的郎君沒有?
高門大戶有些難,可普通的殷實人傢自是不難的。
我隻求壹樣,願她能嫁個愛她護她之人,壹生快樂無憂。
壹日我歸傢晚,到傢時氣氛低迷緊張,不知出了何事。
傢里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說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來就關在房里,再沒出來,壹日了什麽也沒吃。
我心里隱約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這是遲早的,隻是晚壹日早壹日的事罷了。
我煮了從店里帶回來的餛飩,讓其他人先吃,端了壹碗去尋他。
東邊壹間房留出來做了書房,他就在書房里,我喊了數聲,他才應了,我推門進去,書房里燈也未點,窗里透進的月光隻照出壹個輪廓來。
我將盤子放在桌上,又尋了火折子點了燈。
壹日不見,阿叔似壹下子老了許多,本就花白的頭發,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壹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聽說大郎君的事了麽?」
我將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遞過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墜了名聲還是心疼他?」
「我兒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淚縱橫,他心疼他的孩兒勝於名聲。
「阿叔,妳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說什麽害不害了他的話,他心里已夠苦了,他瞞著妳們不說,就是怕有壹日妳們知曉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責難過。他那樣苦都咬牙忍下來了,我們更應該往日如何,往後也如何,好好地將日子過好,既是壹傢人,哪裏能算清楚那許多賬?待他更應該與平日無異,他才不會覺得別扭難受。」
我尋了帕子,替他擦了淚。
「可他背著這樣的名聲,日後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著他,妳無需擔心,隻需吃飽肚子,養好了精神,等著抱大胖孫子。」
他那樣好,天上的明月般,連眼里都閃著細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識貨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還憐惜他,自會給他個愛他護他待他壹心壹意的娘子。
七月的時候,我將鋪子交給何娘子和阿嬸,跟著香秀送東西的馬車回了趟老傢。
我十二歲離傢,如今七年已過,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傢變了?
我每年捎銀兩回來,傢里買了四十畝水田,蓋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爺爺奶奶早就過世了,我那三個閑漢叔叔都娶上了媳婦,日子都還過得去。
傢於我已太過陌生了,而我對傢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婦是個伶俐人,可伶俐得過了頭,時時處處打聽我壹個月多少月錢?身上的裙子多少錢縫的。
我不耐煩同她多說,隻咬牙忍著,她嘴里的我竟也是個姨娘。
我爹做了兩年的老太爺,不曾問過壹聲女兒過得好不好,隻壹句話,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爺,若是撈著了銀子,記得給傢里多捎些,他還得給他的小孫孫攢娶媳婦的錢呢!
妹妹見了我就是壹通哭窮,我爹拿錢給三個叔叔娶了媳婦,卻連十兩銀子也舍不得給她。
似乎那十兩銀子就是路邊的石頭,隨處可見。
銀子是個好東西,可又不那麽好了,牠太光亮,不經意間就將人心里的彎彎繞繞照了個透徹。
我娘早幾年就沒了,卻沒壹個人同我說過,櫃子里放著她給我做的兩雙鞋子,有壹雙是紅的,說是趕著我嫁人,她還要給我做套紅襖子。
愛我的人卻去得那樣早,誰都說不清楚她是怎樣去的,是不願還是不敢說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沒了,說清楚明白了還有什麽用?
我隻待了三日,留下了十兩銀子,看著他們滿眼的失望,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沒了傢,也沒了留戀。
衹有跪在我娘的墳頭前時,我才敢哭,我知道衹有我娘才會心疼我這壹路走來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開了,燦爛又輝煌,開了門就有熱騰騰的飯菜,有人等我回傢,連被窩都是太陽的味道,看看,我來這世上,並不是白來壹遭。
娘,妳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過得很好,妳若是真能知曉,便安心去吧!下壹世做壹隻飛鳥或者遊魚吧!衹要妳想,想飛多遠就能飛多遠,想遊多廣就能遊多廣,若是非要做個人,若我能嫁個好人,妳便來做我的孩兒吧!我定然將妳想要的都捧到妳眼前。疼妳愛妳,讓妳做著世上最開心幸福的孩兒。
秋去冬來,河南下了壹場大雪,聽聞凍死了無數牲畜和人。
聖人不想辦法賑災,卻擺起了道場,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機的。
除夕夜,長公主反了,理由便是聖人是個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後,做壹代女皇。她斬下了親弟弟的腦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寢殿。
朝中大臣以宋閣老為首,紛紛擁護太子繼位,隻幾日,大慶的皇帝就換了人。
老百姓不關心誰做皇帝,衹要能上他們過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個三歲的娃娃他們也認。
太子與他那死於非命的爹確實不大相同,沒幾日就將賑災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誰不說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隻用了壹日便不見了蹤跡,聽聞想歸傢的安排送回了傢,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還要幫著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這行動力,新皇必然不是個簡單人。
四月春風正好,吹得不冷不熱,我在後門收了送來的魚蝦,寶珠便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問她何事,她隻掉淚,結結巴巴說不清楚,我以為傢里出了事,拉著她就往回跑。
可到傢門口時,隻壹群人圍在門口看熱鬧,門口停了壹輛馬車,老梨樹上拴著數匹高頭大馬。
好不容易擠進去了,才進了院子,見傢里人都在院里待著,傢里房子窄小,確實哪個屋子也裝不下這十幾個人。
隻能搬了椅子在院里說話,正中坐的人麵白無須,頭發卻花白,壹身灰色布衣,年紀該比我阿叔都大許多。
我知他定是宮里來的內侍,既做了平常裝扮,定然是不欲聲張的。
我拉著寶珠過去行禮。
「阿公安好,傢里窄小,委屈阿公了。」
他十分麵善,並不像畫本子里寫得那樣刻薄且聲音尖利。
他親自扶我起來,我心里疑惑,卻又轉身扶他坐了回去。
「妳可是寶銀丫頭?」他竟知曉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紀,叫聲丫頭已然不大適合了。
「是,我是陳寶銀。」
「聽聞妳做的海鮮餛飩壹絕,不知老夫今日可否壹嘗?」
竟連海鮮餛飩也知曉麽?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認識的。
「今早剛收的海鮮還在鋪里,二兄妳去鋪里取來,順便讓何娘子將里脊肉切三斤,三兄同我壹道將上房收拾出來,客人做院里總不是事兒。」
畢竟身份在那兒擺著,總不好讓人傢在院里吃飯吧?
上房還寬敞些,平日阿叔阿嬸住著,外面是客廳,壹道屏風隔著,裏面便是床,將我和寶珠房里的屏風搬過去,稍微收拾了壹下,坐著吃頓飯也不算十分寒磣了。
其余數十個護衛,便安排在了二兄與大兄的房里。
寶珠跟在我身後抹眼淚,直到她哭罷了,我問她怎得了?
她說剛才的阿公說了,要我們過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長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麽壹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阿姐都多大了?這些年不嫁人是為了守著妳,如今既妳長兄要接妳們同住,妳歡歡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妳想回來同阿姐住便回來,京城離汴京才多遠的路?就這事也值當妳哭?」
我壹邊和麵壹邊哄她,若是真有個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還能嫁他,心里便沒了妄唸,既是妄唸,自然是癡心妄想。
「阿姐騙人,何時來的狗蛋?我阿娘明明同妳說過,要我長兄娶妳做媳婦,長兄若娶了妳,妳就是我長嫂,便要同我們壹同回京城的。」
我才知曉原來他叫溫肅,字如初。
若是當年我應下了……
我搖頭苦笑,應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艱難,他有了那樣壹場經歷,自是比別人更加艱難,自該娶壹門能給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給他什麽?況且他待我並無不同。
「誰說妳癡了?瞧瞧說出的話,竟是有理有據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親,去歲我歸傢時,才知曉他到如今都沒娶媳婦,還在等著我呢!我如何能辜負他?萬不可在旁人麵前提起妳阿娘說過的話,會壞了妳長兄的名聲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著阿姐壹同嫁去那狗蛋傢?」
「妳說呢?誰傢娶媳婦還順帶養個小姨子的?等我們在老傢成了婚,自然還是要回汴京的,鋪里都是阿姐說了算,妳自是願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養著妳!」
寶珠便如同我養大的孩子,我們相依為命數年,她待我壹片赤忱,舍不得是自然的,隻為了傳句話都是宮里的內侍親來,且看那內侍的待遇,自不是壹般人。寶珠跟著溫傢去京里,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
9
除了餛飩,其余皆是些傢常小菜,吃完飯他們便要回京了,那內侍卻要和我獨自說幾句話。
屋里隻他和我,他坐著,我站著,他將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聖上算是師兄弟,聖上做太子時並不得喜愛,甚至壹度被放逐山西,聖上便在山西的書院讀書,除了如初,還有個奏將軍傢的小兒子飛揚,三人壹見如故。」
「直到聖上被接回了宮中,三人已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如初有經世治國之才,後又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溫傢受難,其中波折無數,皆是為了聖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險,飛揚在邊關養精蓄銳才有了如今的聖人。」
「他二人在聖人心里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後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閣老求了聖人賜婚,要將傢中小女嫁給他,聖人招他問話,他說傢中有壹忠仆,帶他照顧幼妹,孝順父母,今年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了,他若不娶,豈不是不仁不義忘恩負義之徒?」
「聖人讓我來問壹句,除了嫁他,可還能用別的方式報還這恩情?」
忠仆?妳看,我在他心里不過壹個仆人,連個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聖人已給足了我顏麵,我還能說什麽?自是得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才好。
「阿公多慮了,我所做,不及當年溫傢待我萬壹,何來恩情壹說?我爹自幼時便給我訂過壹門親事,我去歲歸傢,他還在等著娶我,我和寶珠相依為命數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沒什麽放心不下的了,等他們歸了京,我便要回老傢成婚的。阿公隻給聖人帶壹句話,溫傢不欠寶銀什麽,寶銀今日算是報還了欠下溫傢的,若是大郎君日後成婚,寶銀能喝壹杯喜酒,便再好不過了。」
壹個慌說得次數多了,我自己都要當真了,似村頭真的有個狗蛋,在癡情不悔地等著我去成婚。
我出身貧寒,幸而遇見了溫傢,才似開了七竅,懂了人事無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想要什麽。
我想尋個愛人,不僅僅是個男人。
壹個能赤忱待我,和我壹生壹世壹雙人的愛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愛他又如何?我既愛得起,又有什麽放不下?大不了孤身壹人終老,畢竟誰也不知曉死期是哪壹日,或許連終老都做不到呢?
「妳是個敞亮丫頭,走到哪處都不會過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話帶給聖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閑,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隻需身體康健,自有那壹日的。」我笑著將他攙出房門。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鋪子,鋪子里生意忙,歸傢時已是半夜。
阿嬸卻點著油燈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話對我說,可我卻不大想說話。
她從前定是個風雅人,春日里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壹曬,便是余下三季的壹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里壹碗粉色的茶湯,隻是看著,也能覺出好喝來。
「寶銀,十日後我們入京,妳壹同去吧!我如今還是那句話,若是妳願意,我便讓肅兒娶了妳,我們便是真正的壹傢人了。」
不想她要說的是這樣壹番話,我說溫傢人好,竟壹字未錯。
她已花白了頭發,這些時日養著,白了些胖了些,可和舊日里那溫雅的官傢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嬸,他這些年的日子是黃連水里泡出來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著阿嬸的手,低著頭,壹個字都再說不出來了。若是再說,我便管不住眼淚,可我不願意掉眼淚,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妳這孩子,終是我們溫傢欠妳的,日後我就是妳親娘,妳阿叔便是妳親爹,妳萬不可斷了這條路,若是得了閑,回傢看看總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壹夜,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月圓如盤,發出的光清冷卻壹點也不暗淡,牠照亮了黑夜,可自己壹無所知。
第二日開始,傢門口車水馬龍,連個站著地兒都沒有了。
我帶著寶珠住到了鋪子里,第五日二兄來尋我們,他是個溫潤慢吞吞的性子,從沒見他發過火,可這日他來,臉色並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瘆人。
寶珠端了碗餛飩給他,他三兩口吃了,又要了壹碗,似數天沒吃過飯般。
「寶銀,阿娘叫我喚妳傢去,她昨日已病了,傢里往日斷了的親戚壹波接壹波,昨日舅舅壹傢來了,氣了阿娘壹場,今早玉娘又回來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說了什麽,阿娘竟氣暈過去了,他們也不走,還不依不饒地在傢待著呢!阿爹拿了棍子趕他們,如今閃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了,我讓三弟去請郎中了,傢里的院門都被擠壞了,阿娘說這院子是妳的,叫妳回去做主。」
他的語氣又是無奈又是好氣,我本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不好多說什麽,卻不想來的人竟這般沒皮沒臉,我被氣笑了。
本不想帶著寶珠,可她非得跟著,我們三人走得快,不過壹刻鐘便到傢了,傢里的兩扇門不知是被拆了還是真的擠破了,如今就丟在巷口,壹眾下人坐在上麵嗑瓜子說閑話。
看來溫傢的親戚並不窮麽,都能使得起下人,溫傢落難時,沒壹個站出來說句話,如今大概聽說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這兒撒野來了。
正屋里擠擠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個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里,地下站了壹群人,我和寶珠的床上躺著個孩子,溫傢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給床上的孩子換尿布。
「妳們都是誰?來我傢做什麽?誰讓妳進我和阿姐屋子的?」寶珠可不會忍,沖進去就將換尿布的玉娘扯了起來,樣子又兇又狠。
她雖從不說,可玉娘她該是記得的,畢竟是她的親阿姐,旁人也就罷了,或許剛開始她確實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騰不出幾日來看看麽?
她已不是我記憶中的大小姐了,梳精致的頭發,戴金燦燦的首飾,身材已略微發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能驚艷歲月的少女了,泯然眾人,時間是個好東西,不是麽?
10
「妳是瓊娘?我是妳阿姐啊!怎得連我都不認識了?莫非這癡癥越發嚴重了?我給妳小外甥換尿布呢!妳扯我幹甚?」
她還想回去,可寶珠扯著她不放,壹雙又大又圓的眼里滿是淚水。
「我叫寶珠,妳是誰的阿姐?不顧傢里人的死活,既八年都不曾來,今日為何要來?來了為何又要將阿娘阿爹氣倒了?」
玉娘身子壹僵,臉上的慌亂壹閃而過。
「什麽寶珠?妳是瓊娘,姐姐這些年是有苦衷的......」
寶珠不願再聽她說下去,扯著她到了院里,房里的人便都跟著出來看熱鬧,屋里終於清靜了,我讓三兄帶著郎中去看診。
「寶珠,還不鬆手?」眼看兩人就要撕扯到壹處了,我怕寶珠吃虧,寶珠包著兩包淚,哭哭啼啼鬆了手,站在我旁邊可憐巴巴像隻小狗。
剛開始那幾年過得苦,有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剩了口糧給她吃,將她養得白白嫩嫩團子般。從不舍得她掉壹滴淚,今日旁人竟要打她?叫我怎麽忍?
「這傢做主的如今是我,諸位有事同我說。」我摸了摸寶珠的發頂,她便更委屈了,癟著嘴不停地掉淚。
「妳是誰啊?意連我尚書外甥傢的主都做得?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說話的婦人四五十歲,膀大腰圓,該是阿嬸的娘傢人。
壹群人開始附和,七嘴八舌吵得我頭疼。
「妳是何人?敢在我溫傢撒野?」玉娘開了口就是呵斥,我當年不過壹個粗使丫頭,她自是早不記得了。
「首先我不認識什麽尚書,其次這院子是我租的,契書就在我櫃子里,大概約莫暫時牠也隻能姓陳,再就是我並沒有妳們這樣的親戚,妳們來我傢可遞了名帖?得沒得到我的許可?既都沒有,我能不能去衙門告妳們私闖民宅?」
「退壹萬步講,即便如今溫傢人和我住在壹處,不管是要升官還是想發財,若是妳們所說的尚書是溫傢大郎君,難道不該去京城的尚書府尋他?來這里逼他的父母兄弟又算什麽?消息這麽靈通,溫傢當年落難時知不知曉?我知,定然都是知曉的,自然是各傢都有自己的難處,溫傢都能體諒理解,這些年溫傢人可上過妳們的門?人要臉樹要皮,摸摸妳們的臉皮,有沒有城墻的磚厚?撕下來能不能將城墻加高五尺?今日竟還敢尋上門來?不要臉的我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實屬難得,妳們過往所做之事,溫傢大郎忍了便罷了,若是不忍呢?」
「得虧溫傢人有修養,我若是溫傢人,今日既得了勢,就將往日那些冷血看熱鬧的親戚,壹個個放油鍋里炸了聽響解氣,再不然也抓去大牢里待個三年五載,誰傢還沒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庵臟事兒啊?隨便尋兩三個有何難的?」
「孩子不懂事,壹把年紀胡子都快長到腰上了,黃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了也跟著不懂事兒麽?這時候難道不應該夾起尾巴來做人?養精蓄銳的道理懂不懂?或許過個幾代溫傢就將舊事兒都忘了呢?總得給後代留條活路不是?妳們倒是狠,將自己的路堵了,將妳們傢後代的也壹並堵死了。」
「我隻聽過恩將仇報,可從沒聽過仇將恩報的。我若是妳們,定然現在立刻就回傢去,日日燒香盼著溫傢大郎君將我忘了才好。!
壹番話說得我口幹舌燥,幼時我在村里吵架,能不換花樣地罵壹個時辰也不覺得累,如今真是上了年紀,說了這幾句就覺得累了。
「妳是哪裏來的丫頭片子?我是大郎的嫡親舅舅,他莫非連舅傢人也敢欺辱?」
這就是那位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的「因是親舅才顯得更可恨,當年要被殺頭的莫非不是妳的親妹子妹夫?不是妳的親外甥?妳是如何狠得下心的?至少去牢里看壹眼總做得到吧?當初既不顧親情人倫選了明哲保身,今日就更沒臉站在這兒做什麽舅舅。」
「大郎君已不是當年的大郎君了,若還想拿親情血緣威脅他,怕是再不能了。他能孤身壹人走到今天,妳還覺得他是個好惹的麽?回去喝點藥醒醒腦吧!.
不過壹瞬,院里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留下的幾個都是跟著玉娘的,她是溫肅嫡親的妹妹,要如何是他溫傢的事,我不願再多說。總之人既不要臉又覺得自己輕易不會死,那她大概已經天下無敵了。
郎中恰巧出來了,我詢問了阿叔的傷,隻是岔了氣,貼兩幅膏藥休息兩日便好了,阿嬸卻是氣急攻心,需先吃藥調理。
三兄跟著去抓藥了,傢里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待我和寶珠二兄收拾完,天都黑透了,玉娘將同來的人打發走了,卻帶著吃奶的兒子牢牢地占著我和寶珠的床。
晚上熬了粥,現買了包子,她吃得理直氣壯。
我本想回鋪里,怕她又將兩個老人氣出個好歹來,便準備和寶珠阿嬸擠壹張床,又在書房里給三兄搭了張木板,鋪了兩層褥子拿了壹床厚被子。
二兄和阿叔擠在另壹張床上。
不想我們還沒睡下,玉娘哄睡了孩子,她又來了。
噗通壹聲就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地叫了聲阿娘。
阿叔該是聽到了動靜,扶著腰帶著二兄同三兄來了,我本欲避出去,可二兄不讓,讓我在床上坐著。
壹傢人站的站,坐的坐,隻玉娘壹個跪著,阿叔叫二兄搬了張椅子給她,要她坐下。
阿叔靠著三兄的肩頭坐著,我和寶珠跪坐在床上,衣服還沒來得及脫,阿嬸起不了身,閉著眼睛躺著,眼窩裏盛了兩泉淚,看著讓人心疼難受。
寶珠掏出手帕給她阿娘擦,嘴里喃喃地喚著阿娘。
「別人便也罷了!寶銀打發走了,我也不再說了,隻妳是妳娘當初要死要活生下來的,壹連生了三個兒子,等生下妳,妳娘待妳如珠如寶,將傢里最好的都給了妳,妳三個兄長過了十二便送去山西讀書,因是兒子,自不能嬌養,每年除了束脩,我和妳娘壹年隻給他們五兩銀子,他們每次回傢,哪次沒給傢里人帶禮物?那都是他們省吃儉用攢下的。」
「隻妳,說要學琴,幾百兩的琴,看上了就要買,我和妳娘可說過什麽?教妳彈琴的老師壹年得花多少銀子?妳每季都要制新衣打首飾,旁人都說妳知書達理,卻不知妳驕橫放縱,等我同妳娘發現時已然來不及了。當年我同妳娘看了多少人傢才給妳定下了內閣中書郎,人傢能同意這門親事,還是因為他弟弟同二郎是同窗,覺得妳三個兄長人品端方,不是因為妳真的才華橫溢,妳卻因為人傢長得醜要死要活地不同意,最後竟與那蘇傢生私訂了終生。」
「他爹與我同科,壹個從七品的官,每日留戀花樓,隻傢里的姨娘就有七八個,蘇傢生除了壹張臉還有什麽?與大郎同歲,數年隻考了個秀才,妳那婆母出了名的渾人壹個,當初妳嫁人時我可司妳說過了?妳旺嫁了,妳娘當初幾平將傢里媵空給妳填補了嫁妝,再苦妳也得自己過。」
「傢里壹朝遭難,除了瓊娘壹個都不留地抓了進去,妳長兄當初並不同我們關在壹處,妳娘以為他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後來得了妳長兄還活。著的消息,才好了些,我和妳阿娘還擔心壹個才七歲的瓊娘,怕早都讓人給賣了,妳二兄三兄日日都挨打,每日兩餐飯,餿了的饅頭妳可吃過?照得見人影的米湯妳可喝過?我們誰不知溫傢獲罪,妳在蘇傢過得艱難?誰也沒怨妳。」
「妳不是問她是誰麽?她是救了我溫傢全傢性命的人,過了壹年她帶著瓊娘來看我們,那時她也隻是個半大的丫頭,怕有人要抓瓊娘,便給她改了個寶珠的名字,自已瘦高像根竹子,卻將寶珠養得白白胖胖團子般,還給我們每人縫了壹身襖子,帶了酒又帶了吃食,塞了錢給牢頭,讓他請了郎中給妳阿娘看了病,要不那年妳阿娘早該病死了。」
「數年風雨無阻,吃的穿的用的從不曾少過,連護膝都記得,妳長兄救下了我們的命,她護了我們衣食周全。整整六年,妳連來看壹眼都不曾,既當初沒來,如今更不該來,妳為著蘇傢來,我今日便替大郎應下了,不論是妳公公還是妳夫婿,大郎隻保舉壹人,看是妳公公想升官還是妳夫婿想當官,等想好了便遞個信兒來,以後妳和溫傢便在沒關係了。」
「她陳寶銀日後若做不了我溫傢的掌傢大婦,便是我溫傢唯壹的大姑奶奶,不論到何時,溫傢的主她也做得。明日天壹亮妳便去吧!今日妳同溫傢的緣分便盡了,溫傢再不欠妳的,日後妳過的是好是壞,全看妳自己了。」
屋里除了呼吸聲,壹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安靜得有些瘆人。
玉娘撲倒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妳聽阿爹說的什麽?竟不要親生的女兒了,阿娘,妳說話呀!」
「妳阿爹的意思便是我的,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阿嬸看起來確實累了,玉娘的力氣哪裏有我的大?我下了床連扶帶拉地將她送回了屋子,她扯著嗓子嚎哭得驚天動地,兒子睡在床上哭也不管了。
我今日對她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反手給了她壹巴掌,總算安靜了。
「悄悄告訴妳,妳若還想鼓著溫傢,阿叔答應的事也能不作數妳信是不信?」
她似乎是被打蒙了,我貼在她耳邊說了這樣壹番話,她似忽然又醒了過來。
赤紅著眼想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
「我這人不僅脾氣不好,還總愛同旁人作對,我便先尋個人將妳那夫婿給宰了如何?到時妳是要在蘇傢守寡還是回娘傢?可妳那時早就沒了娘傢,想想妳那婆母,若是到時候她知道是妳害死了她兒,她會不會撕了妳?我若是妳,便見好就收。妳長兄能走到如今溫傢人能活下來,妳不知他都舍棄了什麽,妳既不曾心疼過他,又有什麽資格伸手來摘他用血肉種出的果子?」我伸手壹推,她便捧在了地上。
第二日壹早玉娘就走了,我起得晚,連麵都不曾見著。
將養了十幾日,兩個老人傢慢慢都好起來了,傢里再沒來過壹個人,溫肅派人來接他們,十年未見的兒子,怎會不想?
沒什麽收拾的,坐了馬車便能走。
「我說的話妳可都記下了?到了京城可不比這里,定要聽阿娘的話,待阿姐回老傢成了婚,來了汴京就來京城接妳,妳便住在阿姐傢,想住到何時便住到何時,阿姐養著妳。」
這是我哄寶珠的話,她哭著不肯上馬車,我便笑著哄她,我也不知再見她是何時,或許那壹日我真的嫁了狗蛋,終於能將他放下時吧!
馬車載著溫傢人遠去,似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躺了整整兩日,收拾了行李吃了壹頓飯,將鋪子留給何娘子。
時間太瘦,指縫太寬,兩年似隻是轉眼間的事情。
東海離著京城十萬八千里,我住的漁村里,有人連年號都不知。
我終將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即便成了個老姑娘我也沒能如願地尋到狗蛋,畢竟見過的人太驚艷,春花秋月都不及他半分,看旁人就像看著壹堆爛白菜,如何下得了嘴?我也沒嫌棄別人的資格,勉強隻能算壹頭不怎麽好看的豬吧?
請理解我還想拱壹顆好白菜的心情,畢竟豬的想法就這麽單純,壹生約莫隻向往著壹顆好白菜。
我背著這兩年收的幾百顆珍珠,最好的自然是要禦貢,可次好的估計都在我這兒了,
等我慢吞吞到京城時,已是大雪紛飛的冬日了,我包里的珍珠早沒了,懷里揣著輕飄飄的數張銀票,銀子讓我踏實,如今我想在京城開店,也有買間鋪子的資本了。
等我安頓好了自己,打聽清楚溫傢在哪兒時,那日恰巧是冬至。
冬至祭祀敬師,從沒聽說過姑奶奶回門吧?
說起溫肅,京城里隨便壹個人都能說半個時辰歷朝歷代再沒有比他更年輕更能幹的戶部尚書了,國庫如今極豐盈,連聖人的小私庫都滿滿當當,已減免了兩年賦稅,我就想知道國庫的銀子是打哪兒來的?
關鍵他至今還是大慶長得最好看且最位高權重的單身漢,有女兒的人傢誰不想讓他做女婿?
又傳他有隱疾,要麽斷袖,要麽就是不舉。
我就想問那宋閣老傢的小女兒呢?這斷袖不舉又從何說起?不過壹個這般優秀且三十壹還不曾娶妻的男人,確實讓人生出許多遐想來。
他的過往我自是清楚的,莫非真是心理受了刺激,不能喜歡女人了?或者真是不舉了?雖都是猜測,可是真的很合理啊!
溫傢真的很好找,皇城根兒下東邊第四傢就是聽聞他傢的鄰居分別是淮王府和宋閣老傢,可見聖人對他的偏愛是如何的明目張膽人神共憤了。
門口並沒掛什麽花哨的牌匾,隻溫府簡簡單單兩個瘦金,我壹看便知是他的手筆。
門口的石獅子十分威武,顯得探頭探腦的我無比猥瑣,估計平日來溫府的人極多,門房癱著臉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壹沒拜帖二沒人引薦,今日還是冬至,尚書大人該放了三天假,進這道門怕真的極難。
那門房將我看了又看,又從懷里掏了壹張紙出來,看完又看我,我還來不及說話,他便嗷壹聲跑了,嚇了我壹個激靈。
大姑奶奶回來了,大姑奶奶回來了……」
估計半個京城都聽見了,溫傢有個多麽了不起的姑奶奶啊!冬至這日回娘傢就不說了,竟還驚起了半個京城潛藏在暗處的老鴉。
於是沖出了壹群傢丁,最前麵的人管傢模樣,畢竟對著誰都能笑出壹臉褶子是管傢最基本的素養,他的嘴咧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我這兩年既沒違法也沒犯罪,怎得笑的這般瘆人?"
可進了門,其實並不像我想得那般奢華,處處都簡約,處處又不簡單,戶部尚書管的是銀子,搞得這般含蓄風雅和身份不符吧?
過了門廳穿過回廊,京城里的院子便是這樣四方四正的,前院主要用於辦公,後院才住人。
可不待我進後院,有人將我堵在了月亮門。
數年不見,有人還是芝蘭玉樹,氣質更勝往昔有人麵如鍋底灰,即便特意收拾過了,還是醜得多姿多彩。
我沒想到第壹個迎出來的會是他,估計他剛才是在房里,身上穿的隻壹件織錦白袍,腰間係著條白玉腰帶。腰間垂著壹塊碧玉,玉打的如意結。既精致又好看。
他蹙著眉頭,壹雙桃花眼微微瞇著,嘴角的痣依舊惑人,歲月對生的好看的人總是格外容忍,他真的幾乎沒變。
我撇了撇嘴角,揚聲喚了聲:「大郎君。」
論起溫傢,我最不熟的便是他,我能叫二兄三兄,卻怎麽也叫不出那聲長兄。
「怎得?如今想起回門了?」他緊著腮幫子,話里都帶著刺。
「是,既是娘傢,我想何時回不成?」我不軟不硬地回了壹句,我剛進門,還不曾惹他,為何沖我發火?我還委屈呢!
「看來嫁了人底氣都足了,都敢頂嘴了,妳那狗蛋夫君呢?」
「傢里隻我同他兩個人,都來誰在傢看孩子?」去妳的狗蛋夫君,妳倒是記性好。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累極了。我其實最不願意同他頂嘴,可腦子里忠仆那兩個字就像魔咒,總能在壹瞬間摧毀我的忍耐力。
「妳過的好麽?怎得黑了瘦了?,他終於心平氣和地問了壹句。
我點了點頭,除了沒有他,哪裏都好。
「妳呢?好不好?」
「如妳所見,我如今是戶部尚書了,能有什麽不好?」|
也是,他如今做的都是他想做的,誰也不能再強迫他,還有什麽不好?
「我去後院見見阿爹阿娘!」我都是溫傢的大姑奶奶了,再叫阿叔阿嬸不是見外麽?
「去吧!」
我轉身進了門,壹眾傢丁押解犯人般壓著我,生怕我跑了,我都來了,還能跑到哪兒去?
「寶銀啊!我的兒,妳這天殺的孽障,還不快來讓為娘看看?」
阿娘已養得白了些,隻又填了白髮,人還瘦削,她今年也不過五十,卻已成了個慈祥的老太太模樣。
她穿著玄色衣裙,肩上披著件同色裹了白狐毛的鬥篷,抹額上壹顆紅寶石有鴿子蛋大小。
我奔過去跪在老太太眼前,不敢擡頭,不敢吭聲,任她用拳頭輕輕地捶在我的心頭。
歲月多麽可怕?處得久了,即便沒有血緣,也能生出親情來,這可不就是我的阿娘麽?壹個離傢兩年沒了音訊的女兒,罵壹罵捶壹捶都是輕的。
「妳這個孽障,真正是要擔心死我同妳阿爹麽?」
「阿娘,兒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妳隻管捶,捶到滿意為止。」我拉著她的手,放在胸前,忍著淚看她。
她卻將我攬進了懷里,老淚縱橫,
「妳這孽障啊!生生是要逼死我和妳阿爹,妳長兄派人去汴京接妳,說妳回了老傢,又尋去了老傢,妳也不曾回去,將能尋的地方都尋了個遍,卻不見妳的蹤影,我們都以為妳死在了外面,誰知妳這孽障還知道回傢。」
原來去尋過我了?剛才為何還壹本正經地問什麽狗蛋夫君?我為何還壹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阿娘難道不知我是屬猢猻的麽?哪裏會那般輕易地死?阿娘可千萬別生氣了,為我這樣的潑皮猢猻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等兄長們回來豈不是還要打我?」
我起身抱著阿娘壹通搖。
「妳這是狗熊撼樹呢?還不快放開?都要被妳搖散架了。」
我便不再搖了,將下巴貼在她的肩頭。
「阿娘,妳不知我有多想妳們。」可總有不能回傢的理由,因為我還不能說服自己死心,還沒有勇氣麵對。
「既想我們了為何才回傢來?妳看妳瘦成什麽模樣了?下巴尖得都能戳死人,如今回傢來了,阿娘定然將妳養得白白胖胖的。」阿娘拍著我的
背,既溫暖又安心。
怪道說月是故鄉明,有傢真好。
「天太冷,進屋去吧!我再不走了,以後日子還長,阿娘想怎樣養便怎樣養我都是成的。」
我扶了阿娘進屋脫了鬥篷上了炕,屋里還燒著地龍,壹股熱氣撲麵而來。
有婢女接過了我的鬥篷,阿娘拉著我上炕,我看著另壹個立著的娘子,年歲比我小些,容長臉杏仁眼,皮膚微黑,小小壹張菱唇,她梳著夫人發髻。
看穿著打扮,定然是傢里的主子,我不知她身份,不敢貿然上炕。
「她是慧娘,二郎的娘子,去歲成的親。」
我趕緊俯身行禮,喚了聲二嫂,她忙伸手扶了我。
「姑奶奶回娘傢便是最大的客,何須多禮?快快坐下吧!傢里人唸妳,不想今日卻回來了,我已讓人去了淮王府上接寶珠了,若是沒去宮里,最多兩刻鐘她該到了,等她見了妳,不知又是怎樣壹番折騰,妳且攢著力氣哄她吧!」
二嫂說著便笑了,壹看就是個爽利人,行止有度,傢教定然很好。二兄性子悶,就該娶個這樣爽利乾脆的。
「寶珠竟做了王妃?」我便不推辭了,跟著上了炕,拉著二嫂也坐下了。
「她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等傢里知曉時已經有了身孕,妳長兄將淮王綁了送進了宮,他年紀同妳二兄隻差了兩月,聖人拿了鞭子將他好生壹頓抽,他在殿上跪了三日,聖人不忍心,招了妳長兄進宮,才商議著定下了婚事。妳不必操心她,她如今肚子里揣著個孩子,誰能奈何得了她?」
阿娘嘴里是嫌棄,可聽起來又像炫耀,寶珠嫁得這樣好,真讓人歡喜。
「她哪裏是因為有了孩子才那樣?淮王待她,真正是如珠如寶,看著她就像看著眼珠子,那眼珠子還有兩顆,獨她就那樣寶貝。淮王本就鎮守遼北,眼看她要生產,離京的日子推了又推,如今更好,妳回來了,淮王再要帶走寶珠,怕是再也不能夠了,妳三個兄長因為寶珠未婚先孕的不喜他,日日攛掇著寶珠趕王爺走,如今走.不能了,:看來我遼北邊境要換將軍了!二嫂道。
我給她起寶珠這個名字,就是望著她日後能嫁個這樣待她的人,那人是真的待她好,這便足夠了。
「妳那兄長壹把年紀了都不懂事兒,王爺待寶珠掏心掏肺,去哪裏尋個這樣文武雙全的郎君?他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阿娘笑罵。
丫鬟倒來了茶,擺了點心果子,阿娘便拿了壹枚桃花酥給我,在汴京時我便愛吃,每日都要去祥和寨排隊買。
「阿娘怕是不知,他們那是嫉妒,畢竟都是壹把年紀了,卻不成想讓小妹妹搶了先,不僅先嫁了人還先有了身孕,這如何能接受?阿娘,嫉妒使人邪惡,妳說是也不是?」我吃了口桃花酥,還是舊日的味道,想象他們為難妹夫攛掇妹妹的樣子,忍不住噗嗤壹聲笑了。
阿娘想了想,忍不住也笑出聲,二嫂拿著帕子捂著嘴巴,肩膀不停地抖,伺候的丫鬟也抿著嘴笑。
三個壹把年紀還邪惡的男人,自己不爭氣還嫉妒旁的人,不可笑嗎?
「我兒回來了?」
門外傳來了阿爹的聲音,我趕忙下了炕,正地跪在地上。
「是,不孝女寶銀回來了。」阿爹進了屋,人還是那樣,可精神極好,他也留起了胡子,看我跪著便伸手扶我起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阿爹以為將妳弄丟了,怎得瘦了?」
約莫在父母眼里,妳多胖都覺得妳瘦吧?
我扶著阿爹上了炕,他盤腿坐下,叫我上炕坐在他旁邊,我便跪坐看。將這兩年的事情略微講了講,其實並沒什麽好說的。
「竟去了這許多地方,也算是看過外面的天了,定然是吃了許多苦的,日後便安穩地不些時日,陪陪我同妳阿娘吧!」
阿爹摸摸我的頭頂,我已是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了,卻還有人疼著寵著,我也是極有福氣的人。不是麽!
「是,日後我不再出遠門了,在傢里安心地陪著阿爹阿娘。」
「桃花酥可吃了?妳不是最愛吃這個麽?日日都排隊去買,就著桃花茶妳壹氣能吃四五個。」
「正吃著呢妳就來了,快讓她先吃口點心喝口茶,出門在外哪裏能吃到合心意的?」阿娘將茶杯遞給了我。
我就著茶水吃了三塊,阿娘便不叫我吃了,口找吃得太多壹會兒吃不下飯。
二兄和三兄來了,阿爹不叫我下炕行禮,他們沒有上炕的待遇,丫鬟搬了兩個方凳來叫他們坐。
二兄去歲考了個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供職,隻他喜歡修史,走火入魔的那種,阿爹說不強求他,他愛幹啥便幹啥。
他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溫傢人都生得好看,二兄又愛笑,笑起來很溫和,說話不疾不徐,讓人如沐春風。
三兄更像阿爹,高些壯些,性子實在,溫傢壹個不愛讀書的,他如今就職於工部,忙看人建房子,這我就很佩服他。
「對三兄失望了吧?到頭來做了個泥瓦匠。」
三兄摸了摸後腦勺,笑得挺羞澀。
「這我可不能茍同,三兄說的泥瓦匠可是能建造出威武霸氣的皇宮,如詩如畫的園林的泥瓦匠別人想都想不出,我三兄竟能造出來,看看有多了不起?」
三兄眼睛亮了,抿著唇角笑了起來,溫傢的郎君皆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是做的是從麽,定然都是頂尖的,別人望塵莫及的。隻見壹個肉球靈巧地從兩位兄長中間穿過炕便將我撲了個仰倒
「阿姐,妳這個騙子。說好妳嫁人了就接我去汴京,妳嫁去了哪裏了?怎得兩年多了才來?」
這個肉球是我養大的女孩兒,若說想,我自是最想她。不想如今她都快要做母親了,還這般模樣,叫我怎麽說好呢?本還想抱著她哭壹哭。
可壹看她那小模樣,我壹滴淚竟然都掉不出來了。
這是如何養的?孕婦的氣色都這般粉嫩?除了肚子,寶珠竟沒怎麽變,如今嫁了人,還是我常給她梳的壹條大辮子,同我的壹模壹樣。
她哭起來哼哼唧唧,像是撒嬌,可愛得要命。
「都是阿姐的錯,不該回來的這般遲,若是下次走,阿姐定帶著妳壹起…!
炕下立著的黑衣俊朗的男子的臉越發黑了,我知道他是誰,自然不敢再說下去了,拐走王妃什麽的就算了,我這顆腦袋雖不值錢,可牠還算重要。
「阿姐若是再騙我便是小狗!」
妳阿姐我是豬不是狗啊!隻誰說她的癡癥好了的?都二十歲的人了,怎麽動不動就說這種要人命的話呢?我養的團子什麽時候這般不懂事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寶珠,見了王爺自是要行禮的,可寶珠死死抱著我壹個胳膊,眼睛像兩個燈籠盯著我,讓我怎麽下得了炕?
「自傢人沒那許多俗禮,長姐隻管坐著就是。」
王爺開口解了我的為難,長姐?我怎麽敢應?他和二兄同歲。
「金花,妳搬個方凳給他,叫他同兄長們壹處坐著去。」看來在我們溫傢,貴為王爺也沒上炕的權利啊!
我看其他人也沒行禮,王爺還極客氣地挨個叫了壹遍人, 我摸摸我傢的寶珠,馴夫有道,做得不錯。
壹傢人坐著說些閑話,他卻姍姍來遲
王爺叫他,他連個眼神都欠奉,那樣子讓人恨不能踹他壹腳。
他坐得倒好,壹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長兄妳還不下去?阿爹說過了,他和阿娘的炕衹有我同阿姐能上,妳同他們壹處坐著去。」寶珠擡著下巴說得有理有據。我咬牙忍著笑,妳剛讓人傢夫君吃了癟,看看人傢,沒壹時便討回來
了。
他臉皮厚,悠悠然地站起來,壹雙桃花眼掃了我同寶珠壹眼,我也仰著下巴看他,妳不是挺能耐麽?終究還是有我能做妳卻做不了的事。
他眼里流光壹閃,竟笑了。
他笑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我倒真是忘了,咱傢和別傢不同,姑奶奶最值錢。」他慢吞吞地說了壹句,問二嫂何時開飯?
天快黑了,竟然這般快就到了飯點?
壹傢人圍在壹處吃飯,溫傢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或者原本有,經歷了壹場生死,條條框框的規矩看的便不那麽重了吧!
菜品很豐富,有我吃過的,多數卻並不曾吃過。
阿爹開心,便要喝幾杯,兒子女婿哪有不陪的道理?阿爹阿娘坐了主位,我在阿娘旁邊,寶珠在我旁邊,二嫂在寶珠旁邊,雖是圓桌,也沒有這樣坐的規矩,可誰叫我和寶珠是傢里最值錢的姑奶奶呢?
我們幾個湊在壹處說話,我又將去了何處做了什麽說了壹遍。
「我也想去看看大海,等我生下孩兒,阿姐帶我壹同去可好?」寶珠不怕死地問道。
我瞟了壹眼王爺,不知是我心虛還是別的,總覺得他的臉越來越黑了。
我不敢多說,夾了筷子菜給她。
「阿姐,我想吃妳做的餛飩。」她又撒嬌說道。
「現在麽?我去給妳做,想吃什麽餡兒的?素的還是肉的?加蔥麽……」
「我說王爺,要麽妳將妳傢王妃帶回去?我傢大姑姑奶奶剛進門,她就使喚上了,回妳們傢想吃什麽自己做去。」
溫肅語氣挺嚴厲,我看王爺倒是挺開心,隻寶珠包著壹泡眼淚,看看溫肅,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不吃了,阿姐別讓長兄趕我走。」那樣子活脫脫在王府受了虐待似的。
「別哭了,等吃完晚飯消完食了阿姐便做給妳當宵夜吃可好?妳如今懷孕了,不能動不動就哭,等妳生了孩兒,他若也是這般動不動就哭,妳說妳有沒有耐心哄他?若是妳委屈了同他壹起哭。王爺是哄妳還是哄他?妳要多笑,到時生個愛笑的孩兒,妳哭時他便能同王爺壹道哄妳了。」
她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將眼淚壹抹,歡天喜地地又吃了起來。
「要說哄她,隻她阿姐最管用。」阿娘摸了摸寶珠的腦袋。
「阿娘,那是我阿姐講的話都有道理啊!幼時阿姐哄我睡覺,我那時剛離了妳們,總是害怕得想哭,阿姐說若是想哭時就想想平日里妳們對著我笑的模樣,我自然就會笑了,我照著阿姐說的做,真的就不怕了,也愛笑了,我問阿姐這是為何?阿姐說因為我想的都是愛我的人,他們對著我笑是希望我開心,因為我也愛著他們,所以就學會了笑。」
那是很久遠的事了,我都快忘了,那時我還沒做船娘的營生,因為有把力氣,便在碼頭搬貨,晚上得了主傢的允許便睡在碼頭的倉里。
寶珠還小,又怕黑,哭的時候很多,我便拿這些話哄她,卻不想到如今她都還記得。
「對,妳阿姐說得都對,妳便多聽她的。」阿爹說道。
不是我說得對,這些都是我在少年的歲月里獨自踏上異鄉,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勇敢找的藉口。
「我們寶珠如今再不用那樣做了,愛妳的人時時在妳身邊守著,他能護妳周全,黑夜里給妳點燈,下雨時給妳打傘,天冷時給妳加衣,我們寶珠在他身邊,隻需要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就是了。雖每日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不過有他在,在平常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她似聽懂了般,轉頭看了壹眼王爺,又回頭看我,臉頰兩團紅暈,美得不可方物。
我摸摸她的發頂,總有個人要陪妳長長的壹生他若愛妳,妳隻管愛就是了,無需想得太多。
吃完飯我和寶珠站在檐下看雪,東海是不下雪的。
阿爹喝多了,已經睡下了,阿娘便守著他,怕他不舒服。
二嫂忙了半日又去了廚房,說是要讓廚房準備食材,等壹會兒我要包餛飩。
剩下的人和我們壹道看雪,我伸手接了壹片,寶珠便學著我也接了壹片,雪在她掌心化成水,她便走過去給王爺看。
她終究還是長大了,讓她新奇開心的事情,有了能分享的人,王爺看她的眼神,是明晃晃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往後妳們待王爺好些吧!」我幽幽地說道。
「隻是他娶了咱傢的寶貝妹妹,心氣不順罷了!」三兄說道。
「二兄也娶了別人傢的寶貝閨女,他去嶽丈傢也是這樣的待遇?」
「比這更慘,喝得三天沒下得來床,二嫂光嫡親的哥哥就有五個。」三哥也幽幽說道。
好吧!當我什麽也沒說吧!
「妳日後娶媳婦,定然要尋壹傢兄弟少的,如此便少了許多性命之憂。」我對三兄說道。
「阿妹說得極有道理,可妳為何不說長兄?」
我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溫肅,披了件黑鬥篷,白狐皮的大毛領子,他立在檐下,就是壹場風花雪月。
「三兄,妳看看他的模樣,再想想他有多厲害誰能欺負得了他呢?」若是我,我定然舍不得旁人欺負他。
「寶銀,妳同我去趟書房,我有話同妳說。」
這是他第壹次同我這般認真地說話,我不知他要說什麽,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他脊背挺直, 肩膀寬闊,走路走得鬆弛隨性,可
偏偏又好看得要命,隻看背影,也能看出他是個美人兒。
書房在前院,路並不遠,可等我們到時,頭發已白了大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頭。
如此也就罷了!我既要做溫傢的大姑奶奶,溫肅就隻能是我長兄,其余的便就罷了!
書房很大,分門別類擺得滿滿當當。
壹張紅木書桌,隻壹把椅子,書桌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許多拜帖,估計這書房平日里隻他壹人用。
書房里本來有個伺候的書童,我壹進門他便出去了,地龍熱得很,我脫了鬥篷抱著,他脫了鬥篷,搭在了架子上,看樣子時間蠻長,我也將鬥篷搭了上去。
他翻著拜帖,我覺得無聊,在書架上尋了本遊記趴在桌上翻,因為衹有壹張椅子,隻能站著趴,實則我認的字有限,多數都是靠猜的。
「都能自己看遊記了?」
「連蒙帶猜,畢竟還有圖嘛!」我為了趴得舒服,書便放得遠,離他其實很近。
壹轉頭便能清晰地看見他近乎完美的側臉,我看著,壹時竟看癡了。
沒想到他忽然回過頭來看我,我慌亂地低頭,又裝作看書的樣子。
「宋大伴來汴京,我聽聞官傢給妳帶了話,妳不願意嫁我是因為官傢的話還是因為別的?」
他認認真真地開了口,天漸漸暗了下來,書房里並未曾點燈,他輪廓深刻,聲音低沈。
「我何時說過不願意嫁給妳了?」我疑惑問他,從頭到尾,從沒人問過我想不想嫁他。
「我拒了宋閣老傢的親事,就是為了娶妳,可妳為了不嫁我,竟不惜編造出壹門娃娃親來,連聖人都敢騙,壹走就是兩年,是不是估摸著我成婚了才回來的?嗯?」他嘴角上揚,微瞇著眼睛,危險又瘆人。
「妳為什麽要娶我?」我看著他,即使害怕也不讓步,聽他說話,似乎他對我壹往情深,非我不娶。
「是為了報恩麽?可我說過了,妳不欠我的,用不著以身相許。」我咬唇看著他。
「妳不願意嫁我,難道是覺得我臟?」他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壹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16
等我想明白了,驚了壹跳,他竟是這樣想的麽?他到底是為什麽想到了這兒呢?
「妳哪裏臟?」
「這兒麽?還是這兒?」或許是慢慢黑下去的天給我膽大妄為的力氣,我竟親了親他的眼睛,又到了鼻尖,最後貼在了他的唇上。
他如遭雷擊,悠地睜大了眼,我看著他的樣子鬥篷都沒穿,轉身便跑了。
我恨不能扇自己幾個巴掌,怎麽就是賊心不死。呢?膽子大得都能裝得下天了,也不看看他是誰,他可不是壹顆簡單的白菜,是壹顆種在高嶺上的白菜,誰聽說過會爬山的豬啊?這不是上趕著找死麽?
剩下的幾日里我和寶珠長在了壹起,同吃同睡見過他幾次,可沒敢再擡頭看壹眼。
等他去上朝了,我立馬跟著寶珠住進了淮王府壹住就是十日。
我打定主意,他若是不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可若他還敢再提,我就裝傻到底,反正就是咬住牙不認,他能奈我何?
第十壹日,當年的宋大伴竟然親自尋來了王府,說皇後娘娘想見見我,想想我壹個村姑,後來又
故了婢女,最後又做了廁娘,做過取大膽明事
是親了溫肅,如今又要去見皇後娘娘,我咋這麽害怕呢?
我想帶著寶珠壹起去,宋大伴不讓,我說要回傢換身衣服,宋打扮說不用,連尋求幫助的路都給我斷了。
壹路跟著宋大伴,我覺得自己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兩年不見,寶銀丫頭還是老樣子。」
「阿公看起來卻康健了許多。」
「怎得?和那狗蛋成婚了沒?
「阿公明明知曉那狗蛋是我瞎編的,隻不過為了護著溫肅假裝信的罷了!」
「汴京這兩年傳著壹件事兒,說棠花巷子住著壹位陳娘子,將罵人罵得蕩氣回腸,引人入勝,聽聞當日棠花巷子都被來看熱鬧的人圍堵了,老奴記得寶銀恰好也姓陳,又恰恰好也住在棠花巷子吧?」
「阿公,妳都壹把年紀了,不要跟著旁人傳閑話,沒有的事兒。」
「聖上聽說了此事,專門派人清了二公子來,二公子記性好得很,將那日的事壹字不落地講了壹遍,恰好那日太後娘娘也在,又將這事兒說與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又將這事兒說給了後宮的其他娘娘們,如今宮里哪個娘娘若是惹事兒,皇後娘娘便用聖人要將妳擡進宮來的事兒說壹遍,如今後宮也是壹片祥和之態,此事還多虧了妳。」
8
「阿公,妳千萬不要嚇我,我膽子小,害怕。妳說我好好地在汴京待著,怎麽就能惹上京里的娘娘們了呢?妳如今帶著我去後宮,娘娘們還不給我打死了?」
「妳害怕什麽?給妳撐腰的是溫尚書,給溫尚書撐腰的是皇上,就等同於皇上給妳撐腰了。」2
「阿公,妳這等同得也太草率了。」
「不過話說回來,見皇後娘娘之前,妳怕是得先見壹見皇上,畢竟他想見妳已經想了兩年了。」
「阿公,妳能不能不要說這麽有歧義的話啊?」
皇上他確實在禦書房等著我呢!我抖著腿跪在地上,久久也沒個人叫我起身。
「起來吧!」聽聲音還頂和氣的。
我站了起來,依舊不敢擡頭,宮里的規矩沒人教過,我自然不懂,可聖顏不能冒犯。
「妳不打算擡起頭來讓朕看看了?」
聖人說的,都叫聖旨,既是聖人叫我擡頭,哪有不擡的道理。
我慢慢擡起頭來,聖人麽生得很平常,可他身上有壹種壹眼就能讓人察覺出來他是九五之尊的氣質。長相草率,氣質卻極出眾。
「我聽如初和大伴說妳生得白,甚至比如初還白三分,臉怎得這般黑?莫不是抹了鍋底灰又來騙朕?」
「陛下多慮了,草民剛從東海回來,黑也是海風吹的,養壹養便白回來了。」再說誰能將鍋底灰塗得這樣勻稱?再說隻是稍微有壹點點黑好不好?
「妳那狗蛋呢?
「陛下恕罪。」我還能說什麽?狗蛋這件事看起。來是繞不過去了,明明心底都明白,偏偏還都要裝傻。
「今日尋妳來是有件事同妳說,如初今年已三十有壹,和朕同歲,朕的長子都十三了,他還孤傢寡人壹個,看他清心寡欲那樣子似不想娶妻了。聽聞妳現在是溫傢的大姑奶奶了,溫傢上下都聽妳的,朕欲再給他賜門親事,妳問壹問他喜歡誰,即便是個男人,朕也認了,衹要他喜歡便成。再有呢他的過往妳也知曉,禦史臺有個禦史,上朝沒事就愛拿他的過往說事,朕攔了數回,可禦史就是專門說話的,朕總不能不叫他說話吧?朕知道妳在汴京罵人,那罵的都能寫進書里了,今日朕便給妳個機會,讓妳替如初去說句公道話,他那悶葫蘆的性子啊!走!」16
聖人轉身前頭走了,我在後麵跟了上去,不知道聖人要帶我去何處。
「去將各位大人都請到長寧殿門口的空地上來,再去請壹請各宮的娘娘,不是說朕愛拿她嚇唬人麽?今日就叫她們瞧壹瞧,看朕到底有沒有嚇唬她們,有人憑著壹張嘴,就能讓人羞憤得想死。」14
我想說羞憤是對於要臉的人,不要臉誰都奈何不得他。再壹個看我不是山上的猴兒,妳們圍觀我不好吧?溫肅自己都不說,我憑什麽去說啊?
17國
所謂長寧殿,便是聖人和官員下了朝偷摸議事的地方。目
空地確實頂空的,站百十來個人根本就不是事兒。
陛下安穩地往椅子上壹座,裹著大襲,戴著帽子,還有宮人端了火盆,可他想過沒?各位大人有沒有他這樣的待遇?我呢?我還冷呢?2
不壹時能來的便都來了,有頭發花白胡子壹大把的,有年輕些的,也有好看的,比如溫肅。1
我已數十日沒見他了,也是第壹次見他穿官服壹身緋袍,我真正才懂了「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是何意。33
可他幹嘛垂著眼躲我?難道躲的人不該是我麽?
堂堂戶部尚書,把我給整不會了。
不知道後宮多少個娘娘,我見別人跪,便也跟著跪,皇後我認識,因為後宮衹有她才有資格穿正紅啊!
「各位大人快快請起,今日不講這些虛禮,她們今日來也是為了長個記性,日後說話時便知道什麽是分寸了。」③
皇帝大手壹揮,所有人便都起了,
除了皇帝和皇後,哪個也沒有坐的資格。
「這位便是溫肅傢的大姑奶奶,或者她若是願意,也能是溫肅傢日後的掌傢大婦,不管是什麽,總之溫傢的傢是當得的,她聽聞這兩年朝上總有人拿溫肅的過去說事兒,說想來瞧壹瞧聽壹聽旁人都是怎麽說的,各位都知道朕和溫肅吧有那麽不可說的二三事兒,對他多些偏愛總是有的,所以就應下了。」16
皇帝話壹說完,壹下子鴉雀無聲,我微張著嘴巴!這也是狠人,連自己的瓜都吃,我想知道他嘴里那不可說的二三事是什麽事兒,還有就是這事兒吧從頭到尾都沒我說話的機會。
「張愛卿,妳平日是怎麽參溫肅的,今日就拿出來說壹說。」
皇上點了名,那位張愛卿也就是禦史大人就真的出了列。
我看溫肅低著頭站得不動如山,莫非今日這事其實大概和他沒關係?
隻見那張禦史年紀不大,也就四十來歲,麵白無須,不茍言笑,眼角的皺紋都寫著剛正不阿。他袖子壹甩,脖子壹仰,樣子已經很悲憤了。
「張大人且先等壹等,先說好了,咱可不興死諫那壹套,死也要死得其所的嘛!畢竟陛下都說了,他和溫尚書有不可說的二三事,即便妳把自己磕死了,陛下也壹不定會如妳所願地將溫尚書罷了官,難道妳要說陛下是個昏君麽?民女壹路從東海到京城,算是穿過了壹整個大慶,坐過船,見過漁民,見過采珠女,見過海員也見過商人,也坐過馬車,見過鏢師,見過出遠門探親的母女,民女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妳知道說起陛下時他們都說什麽?明君之相已成,我大慶也要有貞觀之治的繁榮昌盛了。」
「試問張大人,妳壹人之言可有人信?妳死了或許都沒人知道,畢竟史書不是誰都能寫的,話說民女的二兄探花郎出身,如今正在翰林院修史呢!民女觀他模樣,衹要他活著,大慶的歷史總要過過他手的,妳說妳逼著他長兄被罷了官,他會不會寫妳?再壹個妳若是壹觸不死,妳說我們這麽多人該不該救妳?救妳吧怕陛下體會不出妳的決心之堅定,不救吧心里又過不去。」
「既都說到這兒了民女就再多說壹嘴!民女有個妹夫吧他是個王爺,嘴碎話多,將張大人妳同我傢湜尚書的事大概講了講,妳每日兢兢業業地罵他,壹是說他做過男寵,如何能做壹國尚書?二是說他惑君亂國。」
「咱們先來說說這第壹條,大慶哪壹條律法做過男寵就不能做官了?他連中三元,狀元身,傢中蒙難,為救父母兄弟不得不委身賊人,這是孝,他委身賊人難道是看中了金錢地位?他嘔心瀝血數年,為的是將賊人的陰謀壹舉擊破還我大慶海清河晏,這是對陛下的忠。張大人,妳是覺得他不該活著,就該辦完事死了才算幹凈?他哪裏不幹凈了?不就睡了個女人麽?妳就敢保證妳睡過的女人都隻和妳睡過?若是妳得知她還和別的男人睡過,難道妳會立刻羞憤地去死不成?妳若是做得到,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妳說他惑君,是誇他長得好看麽?這點倒是有目共睹的,他大約比那好看更好看個八九分吧!畢竟誰不喜歡看好看的人啊?」
「民女想了想,妳大概先是嫉妒他生得好看,是嫉妒陛下待他太好,張大人啊!嫉妒裝在心里也就是了,妳天天拿出來說又何必呢?」
「亂國就更無從說起了,大慶賦稅免了兩年,可國庫豐盈,糧倉屯得滿滿當當,聽說軍餉都翻了壹番,民女就想問張大人,除了妳覺得亂,還有誰覺得亂啊?」
「禦史是言官,這是陛下賦予了妳說話的權利可不是讓妳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說誰就說誰的。」
「民女沒讀過什麽書,可有些道理還是明白的,人的心不明也就黑了!他也隻算個糊塗蛋,可若他嘴上還沒個把門的,民女覺得他就是罪人!我們老百姓有句話,唾沫也能淹死人,人言可里不知這個道理張大人懂不懂?」
「不知張大人傢住在何處?傢中都是何人啊?等民女得了閑,定然去府上看上壹看,聽說府上清貧,每日都是清粥小菜,傢里夫人都餓瘦了幾圈,我便帶些吃食去吧!張大人不會怪民女手伸得長吧?民女就這麽個毛病,自己傢的事管不明白,就愛管別人傢的,妳既非要管壹管民女傢的,民女自是不敢懈怠,定要管壹管張大人傢的。張大人想說什麽便說吧!民女洗耳恭聽。」
他那瘦了幾圈的夫人,膀大腰圓,兒子鬥雞走狗,惹事生非,我倒是真想好生管上壹管。
張大人的嘴開開合合,半天也沒再說出壹個字來,他不了解農村人,兩個人即便是累得睡下了,也能躺著繼續吵,肚子餓了吃飽了還能續,十二個時辰都不帶斷的,我什麽樣的法過?吵架誰不會啊?
我壹席話說完,忽覺神清氣爽,天都沒那般冷了。
「小小年紀,真是不得了啊!」壹位微胖,胡子也長的阿公嘆了壹句,看樣子該是個壹品大員。
「大人言重了。」我謙虛了壹聲。
瞥了壹眼溫肅,他那腦袋里不會塞了鐵塊吧?怎麽就擡不起來了。
「都聽見了吧?管好自己的壹畝三分田,
萬不能伸得太長。好了,就到這兒,都散了吧!我還有話和寶銀如初說呢!」
皇帝讓人散了,自是散了的,隻娘娘們,實在沒必要走那般快的,我又不吃人。
「寶銀啊!要說罵人這壹塊朕隻服妳,罵得通俗易懂,壹個臟字也不帶,卻能將旁人的臉皮扯下。來踩了又踩,日後朕若是有這方麵的需求,妳可千萬不能推辭。」皇帝戲謔地說道,
「陛下說笑了。」我癱著臉。
「如初,妳送寶銀出宮,畢竟宋大伴年紀大了,總不能事事都勞動他,將她送到宮門妳再回。
「溫尚書自是忙的,民女不敢勞煩。陛下隨便指個人送我出去就行了。」
「他不是妳傢的溫尚書麽?送送妳有什麽不妥當的?也耽誤不了什麽事兒,去吧!」
皇帝都這樣說了,我也不敢再推辭,亦步亦趨跟在溫肅身後,皇後娘娘想見我什麽的,其實都是騙我玩的吧?都說聖心難測,這話看來確實極有道理啊!
宮墻深深,說不出的寂寞。
他走在前麵,脊背挺直,風壹吹,緋衣翻飛,像開在寂寞里的壹朵花兒,他很好很好,有文人的清高又不迂腐,有濟事治國的大才,心性又韌,又有氣度,如那張禦史,整整罵了他兩
他竟能忍下,壹句話也不說,生的又好看,前途更不用說,三十壹歲的二品大員。
他太好了,好得我覺得自己實在配不上他。
「溫肅。」這是我第壹次叫他的名字。
他轉身看我,目光清澈,嘴角微微上揚。
「怎了?」
「妳不是問我為什麽沒答應和妳的婚事麽?因為妳太好了,好到我覺得配不上妳,妳的娘子該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與妳談古論今,幫妳掌傢理事的姑娘,可這些我都不行。」我會的不是他需要的。
「什麽樣的人能配得上我,自是我自己說了算。」
那日回去我就搬回了溫傢,我再閃躲逃避已沒了意義,畢竟他都說了,他想娶什麽樣兒的他自己會看著辦,是我想太多了。
溫傢人口簡單,二嫂管傢遊刃有余,牢獄的幾年約草磨光了阿老做官的心思,他每天寫字畫畫,或者遛鳥下棋,我閑的沒事,也跟著他寫字,寫得如何暫且不說,可我有韌勁,認識的字已越來越多,阿爹覺得欣慰。
隻寶珠,住在娘傢不願意回去,淮王的臉E來越黑,我和二嫂商量了,專門收拾了間院子,讓淮王也搬了過來,淮王的臉色壹下子好起來了,搬了許多諸如布料,首飾之類的,叫二嫂看著給傢里女眷分了。
幾個兄長對此事很有意見,有便有吧!誰理會他們啊!畢竟人傢老丈人丈母娘可開心得很。
阿娘眼睛不好,想縫衣服繡花早就不能了,我和寶珠陪她聊天,有人傢宴請她便帶著我們兩個去,二嫂得閑了也跟著去。
於是溫尚書和淮王親自送去又接回來,每次去我都覺得旁人傢的女眷見了我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不大願意同我說話。
不過她們喜歡二嫂,將溫肅的事打聽了又打
又問溫肅的喜好,又待我阿娘十分殷勤周到,我便同寶珠坐壹旁聽著。寶珠如今也有了些王妃的氣度,可氣人這方麵怕是跟我學的。
我長兄的婚事誰也做不得主,要不妳們問問陛下去?
她臉壹沈,誰還敢多問?
去了幾次就覺得沒意思了,我不去,我阿娘同寶珠也就不去了,二嫂偶爾沒辦法了去壹兩次,都是交集應酬,無法的。
天冷了,寶珠都七個多月了,阿娘阿爹以快過年為由將她趕了回去。
不知王爺怎麽哄的她,她四五日了才來壹次,她不來我就更閑了,每晚點燈或寫字或做點針線,長到這麽大,第壹次這樣閑。
這日風雪極大,溫肅沒回來吃飯,派了人回來說晚上有應酬,傢里便早早吃了飯,阿爹阿娘睡得早,我打發了伺候的丫頭,讓她早早去歇著了。
其實我壓根不用誰伺候,我阿娘不同意,硬生生撥了兩個十三歲的小丫頭來,每天給我梳頭,端茶倒水。
屋外北風揚雪,嗚嗚嚶嚶,聽起來有些嚇人,屋子里地龍燒得熱,我將頭發散了隻穿了里衣,盤腿坐在炕上看我阿爹新給我的壹本雜書。
書里誌怪精奇,民間傳說,有意思極了,不壹不覺夜已很深了。
敲門聲響起,我披了外衣去開門。
門外竟是伺候溫肅的小廝,他叫鬆墨。
「郎君今日酒喝多了,回來要洗澡,他平日也不叫人伺候,如今進澡房已半個多時辰了,我喚了幾次也不應聲,好不容易應了,說他頭暈,出不來,讓我尋您去幫他。」這是什麽事兒啊?他不讓旁人進,卻讓我去幫,我可是黃花大閨女好不好?別人怎麽看我呀?妳看看鬆墨的眼神,我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妳沒問問他二兄和三兄成不成?」
「郎君衹要您去。」
我想起他身上交錯的傷,罷了!反正又不是沒瞧過,我也早已沒什麽名聲可言,經上次皇宮壹遭,誰還敢娶我?見了都是繞道走的,我穿了條棉裙,披了鬥篷,跟著鬆墨去了他院里。
這是我第壹次來,和別處並無不同,冬日蕭條,雪已深到腳踝了,我在澡房門口敲門,喊他的名字,半天他才叫我進去,可我聽著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怎麽就那麽不對勁啊?
我推開門進去,澡房里砌了個八尺寬十尺長的池子,旁邊放著壹張榻,布巾,皂莢放在榻上,他靠在池壁上,頭發還挽著,衣服雜亂地堆在池邊,池子里的水壹點熱氣也無,可他閉著眼睛麵色潮紅,薄唇輕啟,微微喘息著。
「這是怎麽了?」
我走過去看他,房里雖有地龍,可水卻是冰水,他裸著胸膛,褲子卻還在身上。
「寶銀……」他睜開眼睛,眼角赤紅,眼里湧著水光。
他身上舊傷雖好,可深淺不壹的疤痕仍在。
「妳被人下藥了?」我咬唇看著他。
他這個樣子,還能是怎麽了?好端端的,誰要這樣害他?他是怎麽忍到現在的?
「寶銀……」他又喃喃叫道。
我看他的樣子,怕意識已經不清了,春藥歹毒若是解得太晚,怕會暴斃而亡,或者我心里其實生出了私心,並不想去尋什麽解藥給他。
我鬆了鬥篷,坐在池邊看著他迷離恍惚的雙眼給他下藥的人可真毒呀!明知他最在意什麽,卻偏偏就要毀了他,若是他今日在外面失態了,以他性格,怕真會壹死了之。
「是我,我是寶銀。」我捧著他的臉,低頭去親他的唇,熱氣灼人,燙得我心口疼,我這樣心疼。他,可有人總想毀了他。
他睜著眼看我,我貼著他的唇,輾轉親吻。
「寶銀……」他輕喘著叫我的名字。
我吻他的眼角,鼻尖,他嘴角的痣,脖頸的喉結,胸口交錯的傷痕,他說自己臟,其實壹點都不,隻是他不知。
我似死了又活過來,感受著他的歡愉,聽他壹遍又壹遍地叫我的名字。?
或許我真的累壞了,或許是我不願意睜眼,總之我睡了很久。
我知道他給我洗身子,穿衣服還將我抱回了暖烘烘的炕上,後來我就真的睡過去了。
等我阿娘來時,我披頭散發,在他的炕上睡得四仰八叉。
我阿娘將我叫醒時,我還有些惜。
他就在地上跪著,看起來豐神俊朗,臉上都帶著壹層柔光。
我嚇壞了,趕緊在炕上跪下,可我某處疼,隻能咬牙忍著,我都將阿娘的親兒子給睡了,怎麽還有臉見她?
「阿娘,昨夜的事都怪我,是我趁著他醉酒,將他給那個了,阿娘打我吧!都是我對他心懷不軌,鬼迷心竅了。」
屋里隻我們三個,阿娘半天壹句話也沒說,我低著頭,偷偷看溫肅,他卻跪得理直氣壯,我從沒見他這樣笑過。
「既妳認了,阿娘就不說什麽了,我去讓妳阿爹挑個好日子,早早將婚事辦了吧!」
我張著嘴巴看著阿娘,她笑得慈眉善目,哪裏有壹點生氣,又讓我躺下,等吃飽了再睡,想睡到何時就睡到何時,她讓溫肅給我拿藥。
轉身又罵溫肅壹點也不知節制,怎得能折騰壹夜呢?若是傷了我該怎麽辦?
我躺下默默拉上被子捂住了腦袋,我還有什麽臉啊?阿娘是如何知道折騰了壹夜什麽的?
我恍惚中想起昨夜,動靜何止是大?他瘋起來要命。
我娘說男人腰太細沒用,都是騙我的。
日子都不用阿爹選,第二日皇帝陛下給我們賜了婚,婚事就訂在臘月初八,聽說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
壹並賜下的還有我的嫁妝,讓我從淮王府出嫁。
我住進了王府,從賜婚到出嫁隻余短短十日,我連個蓋頭也來不及繡, 已經丟臉丟到傢了 還講什麽禮數?
聽說溫肅來了兩次,都讓寶珠義正言辭地趕走了,阿娘說了,婚前見麵不吉利,讓他回去等娶親那日再來。
他留了壹張桃花簽。
我心慕妳久已,隻妳壹人不知,能娶寶銀,肅欣喜若狂。
我抿著嘴角,將桃花簽緊緊貼在胸口。
那日他來娶我,我舉著蘭花團扇,坐在房里等什來,寶珠在我旁邊坐著,指了她的貼身丫頭去看攔親,畢竟王爺為了這攔門,將京城里叫得出名號的才子都請來了。
「阿姐,妳將扇子放下吧!舉得久了手會酸的。長兄想進門,且得壹會兒呢!」寶珠嘴里吃著花生,她嘴饞,吃什麽都香,我放下團扇,摸摸她的腦袋,誰能想到我有壹日會從她傢出嫁呢?估計溫肅也沒想到吧?如果想得到,他定然會對王爺好些。
「阿姐,妳剛到傢那日,相公就偷偷和我講長兄看妳的眼神壹點都不清白,日後他定會娶妳的,我還罵他,如今看來他說得壹點都沒錯。!
寶珠眼神清澈,笑嘻嘻地道。
不過壹刻鐘,那丫頭就回轉了,說門已開了,新郎官馬上就到了。
我子然壹身地來,如今又孑然壹身地嫁給了他。
既是叢王府出嫁,嫁妝自是王府備的,聽說許多是陣下賜的,還有我阿襲阿娘備的,寶珠說溫肅將他自己的錢和地契都送過來,讓王爺放在了嫁妝里。
那日我如願嫁給了他。
他疼我愛我壹生,從不曾對我說過壹句重話,也從不曾讓我受半點委屈。
來源:小泰 視普泰職業技能培訓
眼視光醫學、眼視光學和眼視光技術這三個專業,看上去名字差不多,實際上三個專業所學的內容和未來的發展大不相同。
眼視光醫學
正兒八經的醫學專業,學制壹般為5年制,主要研究現代光學技術和現代眼科學等方麵的基本知識和技能,進行人體視力檢測、視力矯正等,從而解決人類視覺障礙的問題,包括近視、遠視、散光、弱視、低視力等。最重要的壹點:可以考取醫師資格證,做壹個眼科醫生!
眼視光學
學制為4年制,屬於醫學中的醫學技術類。是現代光學技術和現代眼科學相結合;運用現代光學的原理和技術解決視覺障礙的新興交叉學科。不可以考取醫師資格證!可在各級眼視光診療機構、大中專院校、科研機構、產品質量檢測中心、視光行業生產與銷售企業等單位從事與眼視光學相關的技術服務、健康診療、教學科研、設計檢測、培訓銷售與生產管理工作。或在視光學、光學工程、生物醫學工程、智能醫學工程等多個專業方向進行深造學習。
眼視光技術
學制為3年制,專科專業,屬於高職醫藥衛生大類,主要培養眼視光行業中的高級技術人才,即具有專業的眼視光、眼科學基礎理論知識,並掌握眼睛檢測、驗配,屈光不正矯正和視覺訓練的眼視光醫療技術人員。不可以考取醫師資格證!可去各級醫院、眼視光診療中心等擔任、驗光師、定配員、視覺訓練和康復師等。